敦煌九万场雪 第63节

  他的真心却让他再快些走——那女人有没有出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
  他的自馁却又让他怕得不敢走——数月未见,她想过我吗?会不会再一次拒绝我?再次赶我走?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李翩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云家门前。
  院门敞着,云安搬了个胡床坐在檐下缝衣服——那里不晒太阳,又恰好是个风口,还算凉爽,屋子里实在是太憋闷。
  听到动静,云安抬起头。待看清院门外立着的人是李翩时,她扔下衣服霍地站了起来。
  她内穿布襦,外罩半臂,脚着藤屩,一副农家女打扮,面上还有微微薄汗。
  半臂本是胡人女子的衣着,但因其行动方便且凉爽,敦煌城内的汉人女子也渐渐开始如此装束。
  云安的半臂是朱砂色,一眼看去便知是件很旧的衣衫,应是洗晒过很多次,已经开始潲色。
  可这件潲色的半臂穿在她身上,却没一点儿窘促,只因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敞亮的,衣物的贵与贱也就完全影响不到气质。
  过了刚才那阵惊慌,她已完全定下神来,面上既无喜色也无愤怒,有的只是平淡。
  “小郎君来了。”云安向李翩略施一礼,淡淡地说。
  李翩看着云安这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忽觉心里又闷又疼,心头傲气又在怂恿着他,让他现在立刻马上转身就走。
  就在一颗真心差点儿拽不住傲气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倏然睁大——云安垂在身侧的手指上有血渗出,越积越多,就快顺着指尖往下淌了。
  原来,就在他进门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柄剪线头用的交刀,一看见他,她紧张得把交刀的刀刃直接扎进了肉里。
  可她却只顾着扔衣服站起身佯装镇定,连自己手指被扎流血了都顾不上。
  李翩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
  第50章 嗔恚身缚(2) 少年郎天真的慈悲……
  二人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对视着,云安感觉自己紧张得全身都已僵硬。
  她万万没想到李翩会放下身段回来找她。
  那天她故意把话说得那么绝情,让李翩再也别踏入云家半步。可现在,乍一见他出现在院门外,她就像是被人追着跑了五十里地似的,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上前几步,眸光又清又润,里面盛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她。
  李翩:“你的手。”
  “啊?”
  “手指。”
  云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李翩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把手攥了一下,结果现在满手都是血。
  她发出一声轻呼,颊上瞬间漾开十里红霞。
  李翩见她脸红,自己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但他还是主动上前,想拉云安的手,想为她把血擦拭干净。
  云安呼吸一凝,猛地将手藏在身后。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尴尬地顿在了半空。
  ——他们是非要逼着对方,一刹那间生生死死。
  恰在此时,云识敏听到外边的动静从房里出来,替这二人解了围。
  李家石窟的壁画已经全部完工,云识敏上个月刚从千佛洞回来,这段时间正赋闲在家。
  “来了。”
  云识敏看着李翩,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毕又转身进屋。
  李翩赶紧跟了上去:“云先生,我听说了丧税的事……”
  夏日炎炎,正屋内的草褥已经收起,籧篨又铺了出来,窗牖上厚厚的糙麻纸也揭掉了,屋子里显得亮堂不少。
  云识敏哀哀地叹了口气。
  李翩继续说:“我刚才在白马塔见到冯阿叔了,他说云先生也差一点儿没缴上……我心里担忧,就想着来看看……”
  “缴了,”云安跟着这二人从外边进来,此刻接了李翩的话,边说边跪坐于籧篨上,又麻利地扯了个布条把手上的伤口缠好。
  “我们卖了一匹马,刚好够缴丧税。”云安说。
  云家养着的两匹马驹原本是要用来缴纳军赋的。
  军赋和算赋、田租等不同,军赋须以实物缴纳,且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譬如战事吃紧的时候,朝廷征收的军赋就会提高,而太平年岁则可能降低。
  凉国与其北边的河西国一直冲突不断,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军马的消耗量大得惊人。故而朝廷下令各郡县家家户户皆须以马匹缴纳军赋,每户每年上缴一匹马。
  云家便是从政令下达之时开始养马,今年养的这两匹原本可以缴纳两年的军赋,可现在因为突然压在头顶的苛捐杂税而不得不卖掉一匹,等于耗时耗力白养了这么久。
  李翩看看云安,又看看云识敏,嚅嗫着说:“我听府中书吏说每人只需一百多钱,还以为,不多……”
  听了这话,云识敏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在你们看来确实不多,但在贫苦人家……小郎君博闻强识,应该知道苛捐杂税猛如虎。”
  “我……”
  云识敏看李翩面上羞惭神色,明白了李翩并非不在乎,而是确实对这些穷苦人家的事情不甚了然。
  就像穷人很难想象富人究竟能有多富,富人也很难想象穷人究竟会穷到什么程度。
  于是云识敏耐心地为李翩解释:
  “丧税看起来不多,八十至一百五不等,但它是按人头征收,譬如某家有四个正丁、两个次丁,就得平白多缴八百税钱。小郎君可能觉得八百钱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家中正丁一整年也用不到这些钱。且大多数百姓们手中并无多余钱粮,只能东拼西凑,有人卖了家中物什勉强凑得出,也有人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注释1)
  正聊着,忽听外边有人扣院门,云安跑去一看,原来是东邻的赵大娘、赵大伯和南邻的苟二叔。
  这几个人一来,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
  “俺们瞧见道上停着的马车,知道是这位菩萨心肠的郎君来了,就赶紧过来。”
  赵大娘说完这话扯了扯身边的赵大伯,赵大伯意会,三个人一齐跪下向李翩行了个大礼。
  李翩被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一跳,赶忙去扶他们:“这是作何?”
  “得亏您冬天那会儿送来的药,那个节骨眼上,我婆娘眼看着就不行了,得了药才好起来。”赵大伯紧紧拉着李翩的袖子。
  “俺家也是,多亏您的药。咳咳咳——”苟二叔也跟着说,边说边咳嗽。
  “这位大郎您是活菩萨,好人有好报。”赵大娘抹了一把眼角浊泪。
  李翩搀扶着赵大娘,说:“你们快起来,这不算什么……”
  三个人给李翩磕了头,道了谢,起身后却并没急着走,也坐在籧篨上聊起天来。
  “我们在说丧税的事。”云安轻声说。
  赵大伯听了这话,狠狠啐了一口:“呸!李椠那狗官!惯会变着花样寻思钱。”
  “这回丧税一收,他又有几十万钱揣进荷包了,咳咳咳——”苟二叔似乎身体不好,总是边说边咳嗽。
  “狗官!不得好死!”赵大娘跟着骂道。
  赵大伯对李翩说:“郎君,你是没见到,咱们杂石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因为交不上这税钱被拉去做苦役,连冯家他大爷都被绑走了。”
  李翩此前还觉得奇怪,按理说,冯三钱是里魁,家中有地有羊,怎得也被绑走。
  这番聊下来他才知道,原来,冯家的日子原本还可以,只是他家实在是孩子太多了,突然遇上这种劈头扣下的人头税,竟也是兜不住。况且又不能让孩子去服徭役,就只能冯家大爷自己去了。
  这边几个人继续你一嘴我一嘴地咒骂李椠,那边李翩心里惊惶不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生怕旁人知道他就是李椠的儿子。
  这些闾邻或许知道他是世家大族的人,但并不知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他们口中咒骂的那个狗官李椠,倘若知道了,会不会连他一起啐?会不会也像冯三钱那样骂他是狗东西呢?
  虽然云识敏和云安都不会拆穿他的身份,可他仍旧像个毛贼似的惴惴不安,简直已经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了。
  云安看出了李翩的惶惶,便道:“小郎君不是家中还有事?我送你出门吧。”
  大娘大伯们一听李翩有事要走,赶忙又连声道谢,目送着李翩和云安一前一后出了正屋。
  出得屋门,李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他真的快紧张死了。
  *
  马车没有停在云家门前,而是停在巷口,李翩要一直走出去才能上车。
  云安便说要送送他,李翩也没推辞。
  二人沿着杂石里乱七八糟的土坷垃巷子往外走,彼此之间隔着三四步距离,一前一后都走得很慢,却谁也不说话。
  忽然,李翩听得缀在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做的事与你无关。”
  脚步猛然顿住,李翩只觉心里一阵感动——云安在帮他说话,云安不讨厌他。
  想到这儿,李翩兴冲冲地回头对云安说道:“我现在就回去劝说父亲,让他把丧税的钱还给百姓!”
  云安一愣:“可以吗?”
  “我会尽力的。常宁,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李翩冲云安灿烂一笑,笑容里虽然全是少年郎天真的慈悲,但却俊美无俦,举世无双。
  *
  李翩一回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找李椠。
  李椠正在书斋跟上计掾商量今年的上计事宜,看见儿子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外边等着。
  上计掾是太守府的属官之一。所谓上计,即岁末之时将本郡的户籍、税收、谷粮等情况上报朝廷的制度。此制起源于春秋战国,汉晋承其制,凉国亦承之。
  往年都是奏于李暠,今年是第一次上奏新王李忻,李椠便叫了上计掾来,仔仔细细交待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这小官心里要有点分寸。
  李翩站在书斋外,隐约听得里面提到了丧税。
  “大人,这么多钱,不如实奏上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只要你把嘴巴给本官闭严实了。”
  “属下自是听大人的,只是,倘若被王上知晓……”
  “哼,他一个毛头小子,还敢来问他叔叔要钱不成?就算被他知道了,只说我们请高僧给先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钱都用在这上边了。再说了,这丧税原本就是为了给先王发丧才收的,他李忻若是不孝,自可全拿走。”
  李椠这话说得真真儿有恃无恐。
  上计掾呵呵笑了一声:“自然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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