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61节

  “私奔这话,听来诱人,实则世道对女子不公不义,前路虽宽广,夫可以选,妇却无可选。夫弃妇,如弃敝履;妇失夫,如失性命。如此不公平,云安不愿。”
  “我决不会弃你!你相信我!”
  “其实小郎君误会了,云安在意的并非妻妾之事。”
  “那你……”
  “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在鬼门关前打过几次转儿,后来蒙云先生大恩,将我抚养长大。我从活过来的那一刻便在心里立誓,决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我仔细想过了,无论是像我母亲那样做个每日以泪洗面的农妇,还是像您家的叶小娘子那样做个衣食无忧的侍妾,这些我都不接受。此前我曾说过,我想去投军,投崔将军麾下,像所有叱咤四方的男儿一样守卫家国,您可能并未在意,觉得我只是说着玩玩罢了。今日云安便郑重告知小郎君,云安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不输男儿的女人,一个站着的女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随着话音,云安突然站了起来!
  李翩的身量比云安高出足有一头多,平时他们每一次对视的时候,云安都要仰着脸才行。
  可现在,就在她站起来的这一刻,他们二人竟像等身齐高了似的——她的胆魄、风骨和傲气,在刹那间为她补足了身量上的差距。
  从今天起,她不再仰望他,她要与他平视。
  看着云安站起来,眼神坚毅地望着自己,李翩莫名想到一事。
  云识敏在云安十五岁的时候依照读书人家的规矩为她取了字,他们二人相熟之后,他有时就不再客客气气地叫她云家姐姐,而是亲昵地称呼她的字——常宁。
  可云安……云安对他却从没叫过任何一个亲密的称呼,她从没叫过他“轻盈”,甚至连“李翩”都没叫过,从相识到现在,云安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恭谨又疏远的——小郎君。
  刹那间,李翩全明白了。
  其实他该知道的,云安纵然再怎样敏感丰沛,也完全不曾像旁人家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将什么儿女情长、如意郎君时时记挂在心上,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她永远不会缠绵悱恻地唤他一声“郎君”,也永远不会望眼欲穿地倚门待君归。
  她是风,风怎能被人锁住。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去闯一番功业,就算没有横槊将军崔凝之,她也一定会去找周凝之、刘凝之、赵凝之。
  而自己,锦衣玉食优哉游哉的自己,正是她完成自我的坎壈长路上一块令人难堪的绊脚石。
  第58章 爱欲烧手(5) 纯粹就是贱得慌……
  李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头晕脑胀地离开云家的。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矜重、体面。
  将云安递过来的那卷糙麻纸写的细账收入怀里,他挺直身板走向院门,过程中还时刻提醒自己,表情不要太僵硬,态度不要太冷淡——不要让彼此难堪。
  刚走到院门处便遇见刷马回来的云识敏,他甚至还妥帖地向云先生问了好。
  “小郎君不再待会儿?”云识敏见自己刚回来他就要走,客气地问。
  “不了。”李翩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云识敏瞧他面色惨白,表情也不大对,以为他身上不舒服,一把拉住李翩的胳膊,追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李翩垂下头,这回想再扯一个笑容都已经扯不出来了。
  云识敏一扭脸看见云安站在正屋门口,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忽地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李翩的胳膊。
  怕是小儿女拌嘴了,云识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轻轻咳了咳。
  李翩被云识敏放开,原想再瞎编个体面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家中有事或者要去拜访友人等等,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理由都编不出来。云安刚才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他的灵魂上敲打着,敲得他骨头缝都是疼的。
  临出门的那刻,李翩赌气地想,是个男子汉就硬气起来,这辈子都别再跨进云家一步!
  可是坐上马车回太守府的路上,他却再也挺不住笔直的身板,难受得把头倚在车壁上,整个人蜷缩成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拒绝,云安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
  想到这儿,眼尾飞红,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双目这下更是疼得睁不开。
  小时候宋澄合虐待他,他都没觉得这么疼过。
  因为宋澄合折腾他、嫌弃他,他都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宋澄合可怜,但云安不同……云安对他的态度和感情,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啊!
  ——身体的疼痛再疼都有极限,心灵的苦楚却根本没有尽头。
  路太颠簸,马车驶出杂石里的时候,李翩的头在车壁上狠狠磕了一下。他却动也没动,任由额头上的疼痛传遍全身,似乎想藉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还没完呢,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正在家中等着他。
  *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口,李翩才刚迈进府门,就见被安排照顾茸茸的婢女春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在离他尚有几步远的地方,春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翩心头一紧——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朝他下跪行大礼。
  春兰:“小郎主,不好了……”
  “出什么事?”
  春兰看着久未归家的小郎主,忍不住开始抹眼泪,边哭边说:“……茸茸不见了,都是婢子不好,没看住它,让它跑了……”
  刹那间,李翩只觉耳内又是一阵嗡鸣,眼前的景物不仅模糊,简直已经开始上下颠倒。
  他用力稳住心神,又问:“几时跑的?去找了吗?”
  “跑了好些天了……四处都找过,没找到……请小郎主责罚。”春兰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李翩转身就要去厩院牵马,打算骑马出去找,可才走了两步却听一个轻缓优雅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翩儿十日未归家,才回来,这又是要去哪里?”
  宋澄合款步沿着回廊向他走来,身后跟着小娘子周柳。
  李翩按捺住心头焦急,上前行礼:“宋夫人,春兰说茸茸不见了,我得去找它。”
  宋澄合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要去哪儿找啊。你道它为何不见?”
  “为何?”
  “你看这满院的春柳春花,连人都止不住春心萌动,何况一只猫。你那猫儿早就到了发忄青时节,日日在家中大吵大叫,我实在是被吵得头疼,让人打开窗牖透口气,谁知它逮着空隙就跑了。它呀,十有八九是闻着味儿跑去胡市给自己找如意郎君去了。”宋澄合慢悠悠地说。
  李翩一听这话转身就走。
  “站住!”宋澄合在身后叫他,“去哪儿?”
  “我去胡市找茸茸。”
  *
  胡市设在罗城北边,挺长的一条街衢,比之民市的整洁,这里的最大特点就是凌乱。
  一走进去就是直冲天灵盖的香料味儿,紧接着闻到的是骆驼、獐子等动物身上散发出的臭气,这里出售各种打西边运过来的奇珍异宝,以及各种假酒假药假机灵。
  “火浣布,火浣布,阿耨达山来的火浣布!”——诈骗。
  “真珠篦,琉璃榼,珊瑚鞭,应有尽有!”——呵呵。
  “返魂香,返魂香,郎君看看不,大宛送来的,绝对保真。”——扯淡不打草稿。
  推开拦在面前兜售假药的商贾,李翩急匆匆向前走着,鬓边有汗水滴落衿上,可他连擦拭的工夫都没有。
  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关心这些奇珍或赝品,他只想找到茸茸,哪怕是知晓茸茸的去向都好。
  然而,令人怅憾的是,胡市从南到北几乎被李翩翻了个遍,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瞧见。
  伽舍罗逝来的胡商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说:“补行,补行,现在抬冷,风沙大,弄补来,会撕,会撕在卢上。”
  他以为这位一身贵气的郎君是要出钱让他再弄只猫儿来。
  那种猫儿要从宿利城运过来,路途十分艰难,就算带上十只出城,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可能也仅剩一只。伽舍罗逝紧挨着葱岭,与其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物,还不如多带些香料、玛瑙、琉璃和假药更赚钱。
  李翩比手划脚地跟那胡商说不是让他带猫儿,是自己的猫儿跑丢,自己想找到它。
  胡商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哈哈大笑,混不在乎地告诉他,找不到了。
  “发忄青,逃了,逃了就补会绘来了。”
  直找到日入仍旧一无所获,也许正如那伽舍罗逝大胡子所说,再可爱的猫儿都有它的本能和生存之道。他那样圈着它,它的欲求得不到满足,于是瞅准机会就逃跑了。
  没奈何,李翩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垂头丧气地回了太守府。
  *
  掌灯时分,李椠将李翩唤去书斋。
  这位浓汤大老爷舒舒服服地倚着个三足几,对正襟危坐其下的儿子说:
  “你于声闻寺读经的这些天,为父已着媒人去宋家纳采。宋家没有异议,再过些日子就问名,待卜了八字就可纳吉,这些都不用你操心。纳征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娶——六礼齐备,新妇进门。
  李翩没答话,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其实是见过宋初净的,印象里那是个比他年纪小一些,特别温顺柔美的姑娘。
  没记错的话,那是他去酒泉泮宫读书之前,宋澄合做生辰,宋初净的母亲带着女儿上门道贺。
  小姑娘见了他,怯怯地笑着叫了声:“表兄。”
  那次生辰宴李椠故意弄了很大排场,来拜贺的人太多,故而筵席上布置的是二人连榻,他们两个小的正好被安排在一起。
  席间,不记得是哪个长辈忽然指着他们说:“瞧瞧这兄妹俩,多般配,最好将来做一对儿鹣鹣比翼,白头到老,哈哈哈。”
  “阿晚,你愿不愿意啊?”
  宋初净跪坐在他身旁,扭捏着低下了头。他自己当时也被长辈说得十分窘迫,好半晌不敢看宋初净。
  可是很奇怪,他现在忆及这一出,脑海中浮现的面容却并不是娇柔可人的宋初净,而是那个顶着一张被扇耳光扇肿的脸坐在他房间里,怀里抱着茸茸,不亢不卑地与他说话的女孩。
  云安……云常宁……
  那样柔美的宋初净他看不上,酒泉那些娇弱艳丽的胡姬他也看不上,他不喜欢低眉顺目唯唯诺诺的人,觉得没意思,他就喜欢云安那种跟他硬杠的。
  他把云安逼到墙角,云安还能噙着一抹笑,抬眸直视着他;
  他给云安送贵重的璎珞,云安二话不说直接退回给他;
  就连一罐小小的马脂膏,云安都能像记账一样记下来,说将来要还给他。
  记账……对,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糙麻纸现在还可笑地揣在他怀里。
  可纵然如此,他却仍被云安拿捏着,什么心啊魂啊都被她攥于股掌之中。
  纯!粹!就!是!贱!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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