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60节

  云安一会儿恶心得想吐,一会儿又难过得想哭。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扯起被子蒙住头。
  片刻后,被子里传出又轻又细的呜咽声。
  *
  旬日之后,一离开声闻寺,李翩就去了杂石里,甚至连家都没顾得上回。
  在声闻寺的这些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日。
  天天夜夜,李翩满脑子都是索瑄那个乌鸦嘴说的:“你可得抓紧,说不准就咱们在这儿说话的功夫,她阿爷就已经把她许给别人了。”
  确实,像云安这个年纪还没许人的姑娘,家里基本上都已经很着急。有些人家为了赶在缴纳五倍算赋之前把女儿嫁出去,甚至随随便便找个不三不四的一配就成了。
  李翩相信云识敏不会这样,可又害怕云识敏真的这样。
  云安那么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肯定已有许多人向云识敏提亲,云识敏随时都可能点头应允。
  越想越急躁,干着急却又没办法,整个人一天到晚满头包的样子连竺因空都看不下去了,镇日对着他连连叹气。
  不过,旬日的煎熬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李翩在心里想明白了一事——索瑄说得没错,不管怎样,自己一定要先告诉云安,先向她剖白心迹才行。
  他想起那天云安语气坚定地对他说:“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
  从那时他就知道,云安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他绝不会也绝不能让云安给自己做妾,他要六礼齐备把云安娶进门!
  自己先前竟然还惦记着清名那种虚无的东西,实在蠢不可及。
  竺上座让他读的明明是“爱欲烧手”,可他读完之后却霎时间顿悟了一个能把上座气得七窍生烟的歪理。
  ——清名算什么,相爱才是人间第一等妙事。
  可是,如果家中不同意此事,该如何是好?
  不同意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带她私奔好了。
  那天在书斋里,父亲嘲讽他连宋氏的女儿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想娶江左谢氏?
  这话虽是嘲讽,却也在无意中提醒了他——大伯已谴使去了江左,把江左的晋朝奉为正朔。实在不行,自己可以带着云安直奔江左,在那边安顿下来。反正男子汉志在四方,听说江左的朝廷广纳贤才,其地又富贵繁华,不见得就比凉国差。
  李翩思来想去,终于拿定了主意。
  这会儿,马车行进在去往杂石里的路上,明明已经拿定主意的男子却又莫名地焦灼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催促车夫快点快点再快点,好像再迟一步云安就立刻成为别人的媳妇了。
  马车转进杂石里的巷子,李翩掀开车帘向外看,怎知这一看便看到云家门前一片红色。
  红色映入眼帘的那刻,李翩的心“砰”地一声摔进了深渊。
  第57章 爱欲烧手(4) 你我二人悬崖勒马,一……
  待马车走近些可算是看清,原来那红色并非婚嫁迎娶的红,而是门前插着好大一束红柳。
  李翩揉了揉眼睛,自嘲地笑了。
  自己这双眼睛,小时候被炭烟熏过许多次,以前大大咧咧没觉得有什么,可随着年岁渐长,现在经常会觉得目痛和视物不清,必须长期使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的药物才能有所缓解——终究是落下了病根。
  瞧瞧,眼睛看不清就算了,怎么连头脑也蠢了,竟忘记昨日是寒食节,门前插柳正是寒食习俗之一,有辟邪气、求清净之意。现下并非红柳盛开的时节,河滩上也只零零星星开了些,云家门前插这么一大束,显见得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收集到的。
  看清是红柳的那一刻,李翩摔进谷底的心终于又被拉了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站在云家门外稳了稳心神,这才上前扣响院门。
  “砰砰砰——”
  “来了——”
  云安来应门的时候挽着袖子,雪白小臂露在外边,乍暖还寒的春三月却只穿一件淡黄色粗布衫,面颊微红,额头上还沁了层薄汗。
  见门外站着的人是李翩,她面带羞赧地将袖子放下来,将衣衫弄整齐。
  看着她这一身热气氤氲的样子,不知为何,李翩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就仿佛云安身上的热度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媒介过给了他似的。
  “你来了。”
  云安打开院门将李翩让进来,自己转身往屋内走,边走边说:“我刚拾掇完屋子,现下帮阿爷弄包袱,阿爷去高家子渠那边刷马了,晚些才回来,你随便坐。”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正屋,轻车熟路地在窗边的草褥子上落座。
  “那日送你回来之后我又急忙赶去城外,本想祓禊之后再来瞧瞧你,可当日杂事实在太多,就给拌住了。姐姐这些天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
  这回应明明淡如春水,却连春水也惊荡。
  云安跪坐于李翩对面的草褥上,面前摊着个包袱皮,上面胡乱扔了几件衣服,她正一件件地叠整齐。
  “这是做什么?”李翩问。
  “过几天阿爷又要去千佛洞给你们家画壁画,我帮他收拾收拾。”
  李翩轻轻地“哦”了一声——是了,眼见着已经开春,崖土不再冻得邦硬,工匠们遂陆续回到神沙山开始了新一年的活计,他家石窟内的壁画估摸着还得好些时日才能全部画完。
  想到这儿,他忽然说:“云先生去了千佛洞,家里便又是只剩姐姐一人。”
  谁知云安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二巧马上就要嫁人了,嫁人前她打算来陪我住些日子。”
  “嫁去哪儿?”李翩随口问道。
  “不远,就是旁边的杂沙里。她的郎君是个医工,不过听人说脾气不大好,她心里害怕。我想着正好阿爷不在,就叫她住过来,我陪她说说话。”
  听云安慢声细语地讲着女伴的事,李翩却蓦地被她口中的一个词语撩拨了心绪——“她的郎君”。
  他突然很想听她唤自己一声“郎君”。
  须知“郎君”与“小郎君”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相同。
  “小郎君”只是个普通的尊称,是因李椠健在故而如此称呼李翩,并非是说他年纪小,却也着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郎君”不一样。
  “郎君”不仅仅是个尊称,还有一层意思是妇人唤她的夫君。
  这个称呼从女子口中唤出,带着一种旖旎甜香,婉转又缠绵,是情人之间偷偷交换的暧昧,也是心上人心上的坦诚。
  ——若是“郎君”二字能泊在云安舌尖,而后再停于自己耳畔,该是怎样的荡魂摄魄啊。
  李翩简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七拉八扯揉来搅去的思绪了。
  云安见李翩突然不说话,她叠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而问李翩:“小郎君今日来,是有什么打紧事吗?”
  李翩摇头:“没有。”
  摇完又觉得不对,他今天明明是来找云安剖白的,剖白还不算大事吗?
  剖白必须是最大的大事!
  于是乎赶紧改口:“有!”
  云安抬眼看着李翩,柔声说:“这可巧了,恰好我也有件大事想告诉小郎君。”
  李翩被云安这么一看,瞬间紧张起来,感觉胸腔里那颗心发疯似的左冲右撞。
  他鼓足勇气不让自己眼神躲闪,声音发紧地问:“姐姐是何事?”
  “小郎君是何事?”
  话到嘴边,李翩却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得手不是手嘴不是嘴,莫名地就想再拖一拖,于是舌头烫牙一般推脱道:“云姐姐年长,应啊该云姐姐先先说。”
  听他这样说,云安放下手中衣物,道了声“小郎君稍待片刻”便出了房间。
  李翩心内疑惑,不知云安是要干嘛。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云安还没回来,他心里的紧张感不降反升,实在坐不住了,遂起身在这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
  正走着,就见云安袅袅婷婷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被仔细卷起来的糙纸。
  此刻,云安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温柔笑意,而是变得十分恭敬,那恭敬中又有着掩不住的疏离。
  她走到李翩面前,二话不说突然跪下,俯身向李翩行了个顿首礼。
  顿首礼乃“九拜”之一,属同辈之间所行大礼,往往带有请罪和恳求之意。
  “姐姐这是做什么?”
  李翩被她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去扶,谁知云安顿首之后却仍旧跪着不肯起来。
  “这是此前小郎君给云家和杂石里花费的所有银钱细账,请小郎君过目。”
  云安说着,将那张糙纸双手捧着递给李翩。
  李翩满心疑惑地接过糙纸看了一眼,只见纸上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末尾甚至还有云安的手印。
  他不知云安这是做什么,但在看到账目的那一刻,他立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也许有什么自己不想听到、不想看到的事即将发生。
  果然,云安接下来的话让李翩彻底如堕冰窟。
  她说:“这份细账我已画押,今后定会一笔笔悉数归还小郎君,云安绝不抵赖。还请小郎君收下细账,从今往后莫再踏入云家半步。”
  如同一声惊雷炸响耳畔,李翩只觉得自己耳内嗡嗡作响,缓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为何突然这样?”
  “那天小郎君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在车里并没有睡着。”云安平淡地说。
  李翩的脸霎时间从耳根直红到眉心,顿觉羞不可当。这么说,那天他偷亲云安,后来又脱了云安的步履,这些事云安都是知道的……而现在,云安这意思是要让彼此悬崖勒马,一刀两断。
  “你,讨厌我,是不是?”
  这几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拉扯着心腔钝刀切磨般的疼。
  云安却摇了摇头:
  “小郎君出身高贵,云安身份卑微,你我二人天壤之别。云安能得小郎君垂怜,实是三生有幸。”
  “那你这又是为何?你是害怕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李翩语气焦灼。
  “云安并不是一个在乎尊卑贵贱的人,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
  李翩忽然弯腰双手扶着女子的肩,急促地打断了她:
  “常宁!我不会让你做侍妾的!我会去跟父亲争,倘若争不过,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我都想好了,我们走蜀道可直抵江左,大伯遣派的使节便是这样走的。我们去江南投靠司马氏,去那里安家立业。”
  谁知云安听了这话却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冷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