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54节
这么些时日不在,茸茸还是肥嘟嘟的,并没变瘦,一见他回来就拿头蹭他,左蹭右蹭,蹭的他衣摆上全是猫毛,蹭完了就躺在地上又是蛄蛹又是翻肚皮。
李翩蹲下,拿手摸着茸茸圆滚滚的肚皮,边摸边打趣道:“小馋猫,胖成这样,你这是吃了多少好东西。”
一人一猫正亲近,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李翩回头一看,宋澄合面带笑意走进了他的房间。
“宋夫人。”李翩起身行礼。
宋澄合笑盈盈地径直走到房内锦褥上坐下,瞥了茸茸一眼,柔声细气地说:“翩儿出去这么多天,一回来也不见阿娘,就惦记着猫儿呢。”
李翩:“原想先看过茸茸就去给宋夫人问安。”
宋澄合环顾四周,摆摆手:“也别弄这些虚礼了,阿娘今日有话要跟你说。”
此刻,李翩房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宋澄合,以及一感受到气氛不对就怂得缩去角落的茸茸。
“说起来,翩儿,你和大人去晋昌的这些日子,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李翩立在宋澄合面前,垂手恭敬地问:“宋夫人发现了什么怪事?”
“我发现你这房里失了好些东西,虽都不是什么太金贵的,但若是拿出去换钱,怕是也能换不少呢。”
说这话时,宋澄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翩。
不出所料,李翩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似乎僵了那么一瞬,虽只一瞬,却仍没逃过宋澄合的目光。
她抿唇微微一笑,继续说:“我这几日一直在想,难道你这房里是遭了贼不成?不然,好好的东西怎会突然失了呢。”
李翩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宋澄合:“您怎么……”
“阿娘怎么知道?阿娘也不过是某天恰好闲来无事,想着这不是年节快到了嘛,就想给你这房里重新添置些东西。谁承想,新物件还没添来,却发现旧物件丢了。”
李翩垂眸看着自己袖口,似在思忖该怎么回答宋澄合。
但宋澄合根本没给他思忖的时间,而是步步紧逼,一件一件开始算账:
“你看啊,原本放在窗畔的那个白玉花插不见了,书案上那尊铜博山香炉也不见了。最奇的是,就连去年你生辰那日,大人送你的笔床也不见了。你要知道,那副笔床用得可是上好的紫檀,是打葱岭西边送来的呢。”
“您告诉我父亲了?”
“还没,我原本想告诉大人咱家遭贼这事,但转念一想,也说不定是你自己拿走了呢?所以我就没说,但是……”宋澄合故意顿了顿,一句话掰成两半说。
“但是什么?”
“你的东西虽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想拿去讨好哪家姑娘都随便你,但是……不要偷偷摸摸的,省得外人在背后嚼舌根。”
原来她以为继子是将东西全都送给云安了,实则那些物件全都换作药材进了百姓的肚子。
“我没有……”李翩轻声答道。
宋澄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翩儿,你是长大了,但你那点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阿娘。云知家的闺女,你是不是瞧上她了?”
李翩听她突然提起云安,心里倏地一紧,面上泛起微红,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若是瞧上了,想送礼物讨好她,花插、香炉、笔床这些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不若咱们把她接进门,让她给你做妾,岂不更好?云知他家虽然是个杂户,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她进门前让你父亲给她改成农籍不就成了。”
李翩慌忙跪下向宋澄合行了一礼:“宋夫人误会了,我……”
宋澄合“噗嗤”一笑:“误会?我可没误会。君子不说讹言谎语,你实实在在告诉阿娘,你有没有瞧上她?”
“我……”
“说呀。”
李翩仍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面色,但已经红得似要滴血的耳朵尖却出卖了他。
好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宋澄合满意地笑了。
她从锦褥上站起来,缓步行至李翩面前,躬身将继子扶了起来,谆谆地说:
“何必行此大礼,你已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咱们这些人家的规矩就是,大妇娶进门之前一定要先纳两房小妇,郎君房里没有小妇会被外人瞧不起。马上到年节了,待年节过后……依阿娘看,春三月是个好时节,若是你想让她进门,到时我去跟你父亲说。”
李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澄合,继母这样撮合他跟云安,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但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得到云安,就高兴得发自内心感激宋澄合。
可奇怪的是,他却又反常地没有立刻应承,而是模棱两可地敷衍了句:“我要……再想想……”
“还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怕她不答应?”宋澄合轻嗤,“能给你做妾,是那丫头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她……”李翩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宋澄合温柔地说:“这样吧,待你想好了告诉阿娘就行。只要你想,她就跑不了。”
她拿一双娟丽的眼睛看着李翩,眼瞳内全是曲曲折折的笑意。
——无论何人,只要是个贪心的,就都好收拾。
尤其是贪财的穷女人,弱点就如同光天明日一样显见。
戏文里总演着什么“给你五百两银子,你离开我儿子”的戏码,简直是蠢透了——愈想用钱拆散他们,他们只会愈发情比金坚。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他们,把那穷女人弄进门,进了门她就身不由己,这样才好慢慢折磨。(注释2)
不仅要折磨她,还要让继子在一旁看着,就像当年,他们在柴房折磨她和阿克苏那样……宋澄合垂眸,冰冷的笑意缓缓浮上唇畔。
云安和茸茸,两个都是李翩喜欢的东西,但李翩喜欢的,就是她厌恶的。
所以,两个都要处理掉才行。
第51章 刀刃有蜜(1)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冬去春来,酷寒的时节终究算是熬过去了。
展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一大清早,云安就和杂石里的两个女伴——牛二巧和雷良妹一起往城东走,她们打算出城,去龙勒水畔过上巳节。
少女们粗衣不掩春柔,肩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过街衢、阡陌和清澈的岁月。
待出了城也还不到午时,可龙勒水畔却已挤满了前来祓禊踏青之人。
搭眼一望,四下尽是惨绿少年、红粉美眷,扑入眼中的青春实在太过浓烈。
——正因遍地青春,才觉天地万物皆美妙。
水畔不远处,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附庸风雅,在那里搭了个青绫步障。
绫纱随风飘动,隐约可见青纱内的锦褥上跪坐着几名少女,其中一人正在唱一首婉转摇曳的歌诗:
“溱与洧,浏其清矣。”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她唱的是“诗三百”当中《溱洧》一篇,这诗篇写的正是三月上巳之日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春也有些倒春寒,祁连山的冰雪还未开化,龙勒水的澎湃之气尚未激发,只能潺湲地淌着。
奇怪的是,明明流水温柔,可这些春心萌动的少年少女们却都离龙勒水远远的,只是铺着席褥在水畔赏景、玩闹,几乎无人去水中濯洗。
云安快步走向水边,弯下腰将手放入水里,霎时间便被冻得一个激灵。
牛二巧在一旁拍着手笑她:“水里全是冰碴子,冻死个人了。”
云安也笑:“我就试试。”
雷良妹也弯腰将手放入水中,毫不意外也被冻了个大哆嗦。
她高声喊道:“二巧姐,你也试试。”
“我才不试。明知道年年都是冷冰冰,你俩还年年都把手往水里伸。”牛二巧佯装嫌弃,退到距离水畔远远的地方。
怪不得没人去濯洗,原来大家是嫌冷。
云安跑上前,忽地用手指上沾着的水珠弹了牛二巧一下,牛二巧被冰冷的水珠激得“嘶”了声,作势就要来打云安。
云安知道她不敢下水,笑着就往河水中跑,踩乱的水花溅在了少女的泠泠笑声上。
牛二巧站在岸边叉着腰冲云安喊:“你上来!”
云安踩在河水里,笑着摇头,就是不上岸。
“你上来,我不抽你!”
云安忽然弯腰撩水,作势要泼牛二巧。牛二巧见势不妙,连退数步,和云安彻底拉开安全距离。
云安一个人站在水中,春风吹拂发丝,倒影摇曳。
浅浅的河水漫过她的脚面,弄湿了布履和裙摆。河水冰凉,但她却完全不嫌冷似的,仿佛这一川冰水和凉风都让她清醒,也让她心魂笃定。
雷良妹捡了一把水珠,忽地甩在云安青丝之上,云安佯装生气地跑回来抓她,牛二巧则拍着手立在一旁叫好。
很快,三个女儿家又笑闹在一起,简直没个停歇。
*
春三月的敦煌犹有料峭清寒,故而节日习俗也与江南不同。
这里不兴什么曲水流觞,也不兴兰汤濯浴,河西百姓过上巳节,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击壤。
击壤之戏始于尧舜、兴于两汉,到如今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能玩上两局。
其实这游戏的玩法很简单,就是将几枚长四寸、阔三寸的鞋型壤木立在地上,击壤之人站在三十步开外,以手中壤木击打地上的壤木,击中就算胜利。(注释1)
年年上巳,击壤都是重头戏。太守李椠不仅亲自出城观看,还会备下许多赏赐,若是击得好,说不准就能满载而归。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就见李椠领着官吏、随从、护卫,乌泱泱一大群人出城来到龙勒水畔。
作为敦煌的父母官,不管平日里李椠多么高高在上鼻孔朝天,今日却必须放下身段演一出“与民同乐”的戏码。
李椠曲起一条腿,舒舒服服地坐在早就为他铺好的锦褥上,面前击壤之戏拉开帷幕,跟他出城的官吏们都已经下场去耍着玩儿了。
他一边小口啜饮着盏中美酒,一边透过杯盏边缘偷偷窥视着坐在自己侧面锦褥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适才与众官吏一起伴着李椠来的。
她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秀眉如枝,目光如炬,一头乌发高高地束于脑后,发上没有任何装饰,衣着也很素淡——内着一件利索的绀青箭袖衫,外罩一件挡风的黑色帔衣,既未披坚也未执锐,但周身上下散发的带有压迫性的气场,让人能感觉出此女来头不小。
“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见云安满脸好奇地盯着那女人看,牛二巧附在她耳边悄声说。
“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