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53节

  云安轻轻发出一声“哦”,声音很低,让人听不出来她是在应承还是在反驳。
  恰在这时,云识敏忽然在院门处叫她,她答应一声便往回走。
  刚走两步,听到身后牛大姐还在盘算这事:“云妮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实在不行就先去给他做个婢,只要你肚子争气,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到时你肯定能当上小娘子!”
  她没有回头,也没再答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牛大姐说这些是发自内心在为她的将来做打算,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确实是为她好,想让她有个着落,进了那种人家,至少不会饿肚子……但这究竟算是好吗?
  云安甩了甩头,紧跑两步走进院内,把刚才的所有对话都抛之脑后,帮云识敏清点药材去了。
  *
  当天夜里,李翩十分欢喜地给茸茸加餐了一碗鱼糜。
  加餐的原因是,不仅云识敏收了他送去的药材,云安还收了他的马脂膏。
  璎珞虽然被退了回来,但她收了马脂膏,这就说明自己有进步,李翩得意地想。
  李翩有进步,茸茸就有好吃的——云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收马脂动作,让这一人一猫都乐乐呵呵。
  茸茸撅着屁股埋头苦吃,吃完了就跑到李翩身边,紧挨着他卧下,开始舔毛。
  李翩看它佝着肥胖的身躯卖力地给自己舔毛,觉得有些好笑。看着看着,心里开始盘算:茸茸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待到明年开春,得带它去几趟胡市,去那边相个夫婿才行。
  “茸茸,你快要嫁人了,高兴吗?”李翩打趣它。
  茸茸继续舔毛,没搭理他。
  李翩一边伸手挼着茸茸肥嘟嘟的肚皮,一边自言自语道:“常宁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有些担心,你说万一哪天一个不留神云先生就把她许出去了,那可怎么办啊……”
  茸茸被李翩挼烦了,抬眼看着他:“喵!”
  李翩把手指递给茸茸,他手上有鱼糜的味道,茸茸闻了闻就想舔。
  刚要舔,李翩却迅速把手拿开,茸茸有些懵圈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面前,李翩却又把手放到它嘴边,茸茸又想舔,他又把手拿开。
  如此来来回回三四次,把茸茸弄得烦不胜烦。
  “喵喵喵喵喵喵喵?”
  “哈哈哈!”李翩被茸茸的憨样子逗得拊掌大笑。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身处温暖如春的房间,欢快地逗弄小猫的时候,云安却正趴在昏暗的劣等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夜深了,万物都已睡去,只余北风还醒着。
  北风粗声大气地吹着窗纸,又透过窗缝钻进屋内,不留神在油灯上绊了一跤。
  灯花摇曳,原本房间就暗,这下更是晃得啥也看不清。
  云安放下笔,搓了搓手,又在快要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几口没什么热度的呵气。
  桌上放了张写了一大半的糙麻纸,只见那糙麻纸上写着:
  “辛亥,夏,七月廿九。”
  “收玛瑙手珠一串。”
  “辛亥,冬,腊月初三。”
  “收附子、蜀椒、乌舄、细辛、白术各十筐。”
  “收佐药清酒十坛。”
  “收马脂膏一罐。”
  字迹清丽工整,一条一条,像记账一样记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纸页上所写正是李翩曾给过她的所有东西,甚至还包括那天在家门口他从手腕上脱给孙老三的那串玛瑙。
  云安看着糙麻纸轻轻地叹了口气,只那一串玛瑙手珠便价值不菲,不知要做多少活计才能攒够钱抵上。
  ——这些都是她今后要还的债。
  第50章 玛瑙与尘泥(5) 贪心的穷女人最好收……
  没人知道李翩为那些药草花了多少银钱,但人们知道,自从有了药草,里闾间卧病在床的人还真就很快好起来了。
  药方确实管用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有了治病的药,百姓们心里也就有了希望。
  比起挨饿,穷人家更怕的其实是生病。
  因为治病太贵了,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大部分穷人家都是病了就随便吃两副药,之后全看造化。造化好的能熬过去,造化不好就只能来世再相见。
  但自从有了这些金贵的药草,杂石里的百姓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绳索抓在手里就心定,心定了精神也就逐渐好了。
  李翩送来的药材很多,杂石里用不完的就都赠予了旁边的杂沙里和杂苦里,这三个里紧挨着,住的全都是杂户。
  杂沙里和杂苦里的百姓得了药材,情况也开始好转。
  大家虽不知那送药的郎君究竟何方神圣,但知道药是送到云识敏家的,于是纷纷登门道谢。
  云家平白受了这么大的感激,父女二人都觉得挺不好意思,打算下次李翩来时一定要郑重地谢谢他。
  可谁知自从那日送药之后,李翩却再没来过杂石里,也不知是否家中出了什么事。
  又等了许久,眼看着已是腊月廿八,年节马上就要到了,云安提议:“干脆备些薄礼,咱们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吧。”
  云识敏听了直摇头,他虽感激李翩,却仍是抵触李椠,对着那位李太守,他实在无法摧眉折腰。
  云安善解人意,一看云识敏的神情就明白了内中缘由,便又说:“阿爷不用去了,我自己去就行,我将年节礼拿给小郎君。”
  “你自个儿可以吗?”云识敏问她。
  云安甜甜地笑着:“阿爷就放心吧。”
  可等她到了太守府,见了宋澄合和叶如,这才发现朱门高户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听婢子说云先生的女儿来了,我就想着见一见。”
  待客的花厅内,宋澄合言笑晏晏地指着一个锦裀,示意云安坐。
  “宋夫人。”
  云安先向宋澄合行了礼,这才身姿端正地跪坐于锦裀上。
  她今晨提着礼物冒冒失失来了太守府,到门口了才知李翩和李椠都不在府内,自己扑了个空。
  那门子识得这是千佛洞大画工云识敏的女儿,赶忙去禀给宋澄合。
  宋澄合一听就乐了,想她那继子从酒泉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借口要看壁画,隔三差五往神沙山那边跑,他还以为他做得很周密,却不知继母将赶车的老秦抓过来随便一问,就把云识敏和云安给问出来了。
  ——这会儿小白兔自己送上门来,可不得会一会。
  “家严身体欠佳无法出门,特意嘱我来道谢,多谢宋夫人在太守大人面前说情,让家严能在新窟执笔。”
  云安极其聪慧,没跟宋澄合说李翩买药救助杂石里穷人的事,正好云识敏在给李家新窟绘制壁画,她就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宋澄合笑道:“云先生在敦煌城是有名的大画工,我们李氏的佛窟,自然得是这样的画工才配得起。”
  边说着话她边拿手指拨弄云安拿来的年礼,嘴角有些嫌弃地撇了撇。
  云安的年礼是两甔佐餐用的肉酱和一幅贺春辞。
  河西的平民百姓日常佐餐都用榆酱或豆酱,这两甔肉酱是她为了来拜谢而特意去民市上买的;贺春辞也是云识敏亲笔写就,共三句话十二个字,乃“献岁初开,入新改故,万物同宜”,每个字都写得极美。(注释1)
  宋澄合看着那贺春辞,像是不经意提起似的,又道:“大人带着翩儿去晋昌了,岁除之夜才能回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来我们家,把后院弄得鸡飞狗跳的。”
  听她话题一拐突然提起当年那事,云安有点不好意思:“记得,那时是我不知礼数。”
  宋澄合大度地摆摆手:“无妨,若不是那事我还不知道呢,原来我们家翩儿与你如此友善。”
  云安听她这样说,心里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小郎君博物多闻,云安十分钦佩。”
  “说什么钦佩啊,多生疏,”宋澄合勾起唇角,“不知云家闺女许人了吗?”
  “尚未。”云安答。
  宋澄合掩口笑道:“这可好极,我且问你,你想不想嫁到我们家来?”
  黄花姑娘家被宋澄合突然这么一问,很有些怔忪,不知道宋澄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澄合眉眼弯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我做主,给我们家小郎君撮合,纳你进门做小娘子,你看行吗?”
  听她说得如此直接,云安白净面皮倏地涨红,肉眼可见地连着耳朵根都红起来。
  宋澄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叶如,笑道:“这是我们家叶小娘子,太守大人的侍妾,当年也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也瘦巴巴的,你瞧她现在,满面红光,气色多好,太守大人可宠她呢。我说得对吧?阿如。”
  叶如急忙低眉顺目地向宋澄合行礼,道:“夫人说笑了。”
  宋澄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呵,又转向云安,态度颇为诚恳地说:
  “云家姑娘,你要觉得我这提议可以酌量,等大人回来了,我就立刻告诉他。我们家小郎君很快就该娶亲了,娶新妇进门之前,房内没人伺候可不行。别家丫头我全都看不上,你是云先生的女儿,能读书会识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云安讪讪地捏着自己的袖口,越来越弄不懂宋澄合究竟是真的喜爱她,还是在贬辱她。
  宋澄合瞪了叶如一眼,叶如领会,细声细气地帮腔:“莫说这敦煌城,就是整个凉国,我们家小郎君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人物。云姑娘,你给他做妾,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受委屈?呵,”宋澄合又笑了,“他啊,宠着你还来不及。旁的人看不出来,我是他阿娘我还能看不出来,他心悦你呢,云家姑娘。”
  叶如也笑着附和:“少年心性,总是藏不住事儿。”
  听得“他心悦你”这四个字,云安忽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心也跳得愈发厉害,脸也更红。
  “夫人美意……待我回去跟阿爷商酌……”云安半低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瞅瞅咱俩,跟个黄花大姑娘说这种闺房之事。”宋澄合看云安臊得通红的脸色,掩口笑着对叶如打趣。
  叶如再次忙不迭地陪笑脸。
  “也罢,你回去跟你阿爷合计合计。你要是来我家,吃的喝的用的,我们绝不会让你吃一点儿亏。”宋澄合好整以暇地对云安说。
  *
  果如宋澄合所言,岁除之夜,李椠带着李翩紧赶慢赶从晋昌赶回来过新年,李翩一回到家就急火火地奔回房里去看茸茸。
  他不在的时候,茸茸都是交由婢女春兰和两个婆子照看,但他总担心旁人照顾得不好,不如自己亲力亲为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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