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36节
陆沉再度将话题拉回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方才姚老丈提起杜安以及整个杜家村的惨剧,但是他应该不知道,景军屠刀落下的那一天,杜家村有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活了下来。他吃遍了人间的苦头,艰难地挣扎长大,历尽艰辛前往景国都城,在那里谋得立足之处。他从来不敢忘记自己背负的血仇,最终通过取得景国皇子的信任,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向那位雄才大略的景国皇帝发出致命一击。”
那个书生的故事从陆沉口中娓娓道来,听得众人百感交集,既为书生的命运感到痛惜,又无比欣赏他三十二年矢志不移的悲壮和雄阔。
陆沉看着眼前破败的痕迹,缓缓道:“他是杜安的儿子,名叫杜为正,表字不疑。在他以身为刃刺向景帝之前,他让唯一的忠仆带着一封亲笔信南下,交到本王手中。在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本王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灭了景国,要将义士的尸骸迎回故土安葬。”
一众大将当即拱手道:“不灭景国誓不还!”
时至此刻,他们已经明白陆沉为何要利用这颇为难得的半日闲暇,带着他们来到这里走一遭。
陆沉对他们的表态颇为满意,但是仍旧肃然道:“这两个月战事进展顺利,我军几乎一路所向披靡,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军中浮躁之风渐起,骄娇二气盛行。宋世飞,你麾下那个校尉邱阳在领兵打下盘库城之后霸占民女纵情酒色一事,你知不知道?”
一贯耿直爽朗的宋世飞登时满头大汗,惶然躬身道:“王爷,末将实不知情,但是末将身为统兵大将,麾下出现这种恶劣之举,理当承担责任!”
“一会自去领二十军棍,剩下六十军棍暂且记着,如果你管不住下面那些骄兵悍将,本王便亲自来管!”
陆沉并没有如何疾言厉色,但是宋世飞已经浑身如同汗水浸湿。
挨个敲打完一众大将,陆沉冷声道:“本王早就说过,舍身报国和加官进爵不冲突,你们在战场上搏命,本王自然会给你们相应的嘉赏。只是你们应该记住,身为大齐军人要明白自己为何而战,更要懂得以民为本这四个字的含义,否则不管你身居何职,立下过多少功劳,本王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谨遵王爷教诲!”
众将毕恭毕敬、无比整齐地行礼。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转头看向北方辽阔的天幕。
整军之后,便是决战之时。
第1031章 【俯首】
当时间进入十二月,景国逐渐陷入绝望的境地之中。
两路齐军分别席卷庆元路和山东路,在经过小半个月的整顿后,他们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径直杀入河北路,这里已是景国的核心统治区域,赋税和兵员的重要产地,大都就在河北路北端,因此景军无法继续后退。
十二月十四,河间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景军在河间府一带集结十五万大军,灭骨地、奚烈、善阳、陀满乌鲁等将帅亲临战场,意图将齐军挡在河间府以南。
齐军则是陆沉亲自挂帅,麾下包括锐士营、七星军、定北军、镇北军、广济军、宁远军、奉福军和飞云军等主力,单论兵力便有十四万有余,已经不逊色于景军组织的兵马,更何况齐军还有主帅和火器的巨大优势。
战火点燃那一刻,两百里外的景国大都飘落今年第一场雪花。
数日后,皇城西苑之中,皑皑白雪染遍庭院,温暖如春的花厅里,一袭清瘦的身影独立窗前。
庆聿怀瑾眉眼中的疲乏完全无法掩饰。
这几个月她几乎没有一晚睡得踏实,南边接连不断的败报宛如催命的钟声,让她的心弦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
无数次午夜惊醒,她必须要确认没有最新的战报才能睡下。
回首成为摄政王的三年时间,庆聿怀瑾只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疲累和压抑。
扪心自问,这几年她已经竭尽全力,无论是肃清那些暗中勾连的反对派势力,还是效仿南齐推行仁政经世济民,她想尽一切办法缝补前任景帝留下来的烂摊子,然而残酷的事实让她的努力就像是一个笑话。
南边送来的一封又一封败报意味着齐军一路高歌猛进,而庆聿怀瑾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问责何人。
是将士们不够勇猛?还是将帅们胡乱指挥?亦或是后方辎重补给不够及时?
都不是。
面对陆沉这种极擅用兵、奇谋频出的对手,景军根本不敢兵行险着,只能采用硬桥硬马步步坚守的策略,然而在两军士气、勇毅、军械等方面的巨大差距下,如今这种战果可谓意料之中。
庆聿怀瑾不是没有想过拖延时间,可是自从第一次成功见到陆沉,后来韩先几次想要前往齐军营地面议求和,不止见不到陆沉,甚至根本无法靠近齐军营地,对方明确将他列为不受欢迎之人。
“生路……”
庆聿怀瑾喃喃自语,她大抵能猜到陆沉让韩先转达的生路是什么,无非就是要让她以摄政王的名义率景国降齐,从此沦为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以她对陆沉的了解,对方哪怕是为了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吞并北地,都不会做出斩尽杀绝的举动,相反说不定还会善待一部分景廉贵族,这就是所谓生路。
但她怎能苟且偷生?
当庆聿忠望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花厅,庆聿怀瑾依旧怔怔地站在窗前。
“怀瑾。”
庆聿忠望的脸色很难看,站在几步外欲言又止。
庆聿怀瑾转头瞧见他手里握着一封军报,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变化,自嘲一笑道:“败了?”
庆聿忠望叹道:“刚刚收到的消息,我军在河间府一带连败三场,折损将士六万余人。灭骨地和奚烈等人无力抵挡齐军,只能率败军往北撤至宣德城附近。”
宣德城距离大都仅有一百二十余里,是都城南边最后一道屏障。
庆聿怀瑾心里很清楚,这封败报一旦传扬开来,大景内部必然会陷入一片混乱。其实这段时间随着齐军步步逼近,朝堂上已经有一股不小的声浪在鼓动求和,其中既有身怀齐人血脉的文臣,也有不少久经沙场的景廉武勋。
问题在于这些人根本不明白,南边那位主帅要的是什么。
庆聿怀瑾黯然道:“看来我军的火器并未发挥出作用。”
“是。”
庆聿忠望颇为艰难地说道:“从战报上呈现的细节来看,我军的火器相比齐军的火器威力太小,基本无法对敌人造成有效的杀伤。”
庆聿怀瑾陷入沉默之中。
当景帝驾崩于雷泽平原战场,她就明白火器将会决定接下来两国的实力对比,她也不遗余力地扶持那些工匠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只盼他们能给大景一个惊喜。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残酷。
她寄予厚望的火器和十余万大军最终仍旧败于齐军之手。
败在那个男人的手上。
“怀瑾,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庆聿忠望努力提振情绪,正色道:“大景还有河东南路、河北西路、鹿延路、咸平路、临姚路等辽阔的疆域,还有大都、西京、上京这些重镇,坊间至少还能招募二十多万披甲之士。齐军不可能永远维持这种高昂的士气,而且随着他们不断拉长战线,后勤补给只会越来越困难。只要再拖上一年半载,局势肯定会有转机!”“兄长。”
庆聿怀瑾摇摇头,轻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陆沉在做什么?齐军每打下一处地盘,后面就马上有齐国官员跟上,他们清算当地的景廉贵族以及那些为非作歹的豪强,将大量土地直接分给穷苦百姓,仅仅依靠这个政策就能收服当地民心,从而转变成齐军坚实的后盾。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军的士气不但不会降低,反而会进一步拉大跟我军的差距。”
庆聿忠望面露苦涩。
其实陆沉的策略不算稀奇,只不过庆聿怀瑾没法这样做。
目前她的统治基础便是那些掌握实权的景廉贵族和各地世族豪强,如果她用这些势力的利益去争取民心,恐怕不需要齐军一路北上,整个景国便已经分崩离析。
而陆沉自然没有这个负担,南齐的权贵阶层短时间内也无法将触角伸到河北大地,自然可以任由他进行利益分配。
庆聿忠望仔细想想,现在的局势确实可以用穷途末路来形容。
因为陆沉不仅会带兵打仗,他更清楚如何笼络一地人心。
“罢了。”
庆聿怀瑾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窗外说道:“虽然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我相信他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庆聿忠望悚然一惊。
他当然知道韩先早在几个月前就南下求见陆沉,也清楚陆沉给出了如何苛刻的回应,庆聿怀瑾并未对他隐瞒这些事,因此他一听就明白庆聿怀瑾准备接受陆沉的提议,当面详谈那条神秘的生路。
“不行,这样做太冒险了。”
庆聿忠望连连摇头,对于如今的大景来说,庆聿怀瑾的个人安危实在过于重要。
即便不谈他们之间的兄妹情义,倘若庆聿怀瑾有个闪失,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控制整个大局。
庆聿怀瑾明白他的心意,轻缓却又坚定地说道:“兄长,时至今日,局势已经不容许我继续躲在后面了。”
庆聿忠望一怔,望着妹妹眼中的决然之色,他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
大齐永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齐景大军在宣德城附近形成相持之势,所有景军将帅心里都清楚,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南齐陆沉手中,他随时都可以号令麾下二十万雄师发起猛烈的攻势。
河间之战结束后,齐军取得压倒性的心理优势,摆在景军面前的选择委实不多,要么死战到底要么弃械投降,而从军中的人心浮动来看,曾经趾高气扬的景军已经没有多少勇气负隅顽抗。
在这种局势下,景军求和并且签订城下之盟似乎是唯一的出路,问题在于陆沉不一定会接受。
巳时初刻,景军千余骑兵离开宣德城,朝西南方向逐渐进入齐军掌控的区域。
约莫一刻钟过后,这千余骑停留在齐军指定的位置,仅有二十余人在定北军一部的引领下继续前行,来到西边一处齐军重兵把守层层设防的谷地。
又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那二十余人停在缓坡之下。
一身戎装的庆聿怀瑾抬头望去,只见坡上矗立着一顶大帐。
秦子龙右手扶着刀柄,沉声道:“我朝秦王殿下便在帐内,请景国摄政王入内议事,余者留步于此。”
不远处尉迟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景廉人。
二十余名对庆聿氏忠心耿耿的剽悍护卫面露不忿,然而庆聿怀瑾面上古井不波,反而看着秦子龙微微挑眉道:“不需要搜身?”
秦子龙道:“我家王爷说了,他相信摄政王殿下今日是带着诚意来和谈。”
庆聿怀瑾不复多言,迈步向上。
走入大帐,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长桌,两头各摆放着一些吃食和一壶酒水。
长桌那一头,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神情淡然地坐着。
他虽然身着常服,却依然有着渊渟岳峙的气势,犹如卧虎不怒自威。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时隔多年后再度看见那张脸,庆聿怀瑾脑海中的记忆蜂拥而起——没有半分旖旎,唯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屈辱和恨意。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庆聿怀瑾神色冷峻目光如刀,于是抬起手臂指向对面的位置,语调平静不见波澜。
“请坐。”
第1032章 【机锋】
外人很难理解庆聿怀瑾在见到陆沉时的心情。
当年她以大景郡主的尊贵身份游历人间,所见之人无不卑躬屈膝,就连那些手握重兵的景廉武勋,都因为庆聿恭的存在而对她礼敬有加。
也就是说在她前十七年的生命里,用顺风顺水随心所欲都不足以形容她优渥的生活,这难免会让她养成盛气凌人的性情。
直到那一日河洛城天翻地覆,她被困在城中无法脱身,最终成为齐军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