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30节

  宁太后亦显出几分豪气,随即亮出杯底。
  侍女们添上酒,宁太后继续说道:“这第二杯酒,哀家要敬你胸怀苍生。”
  陆沉安静地听着。
  “古往今来那些惊才绝艳之人,卑微时大多拥有雄伟的抱负,登上高位之后却难保初心。秦王与很多人不同,你的所有作为都摆在那里,任何一个人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见。无论有多少风言风语指责你怀有不臣之心,你却能够始终不为所动,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这一点何其难得。”
  宁太后的眼神愈发明亮光润,徐徐道:“倘若你只是为了收买人心,推行一二项仁政便足矣,无需像现在这样得罪那么多官绅权贵,只因你心里装着百姓,哀家自愧不如。”
  陆沉摇摇头道:“陛下言重了。”
  宁太后却笑道:“请。”
  第二杯酒饮下,她的脸颊上微染红晕。
  虽然陆沉不可能准备烈酒,但她平时应该很少饮酒,此刻不免带着几分酒色。
  “这第三杯酒……”
  宁太后微微一顿,恳切地说道:“哀家要敬你心怀仁德。”
  这一次她没有过多解释,陆沉却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实际上在他收复江北故土后,天家的命运便掌握在他手中,他并未做出任何逼迫之举,更没有让人接近年幼的天子,这件事便足够让宁太后心生感激。
  三杯酒搭配三顶高帽,就在陆沉以为她会转入正题之时,宁太后却淡淡道:“你们都下去罢。”
  “是,陛下。”
  侍女和宫人们行礼退下。
  宁太后又看向和先前一般主动留下来的若岚,语调轻缓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若岚,你也退下。”
  若岚微微一怔,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宁太后,眼中有劝阻之意,也有伤感之色。
  宁太后大气一笑,重复道:“退下罢,哀家要和秦王谈一些事情。”
  若岚这才行礼,离去之时她鼓起勇气看向陆沉,略带几分祈求。
  陆沉不语,目光深邃如寒潭。
  让人看不清涟漪。
  第1023章 【她的故事】
  明轩堂外,若岚神思不宁,一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里面那两位固然是当世大齐身份最尊贵的人,终究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
  若岚并非为此担心,今日卓园内外都是秦王最信任的下属,太后带出宫的随从也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心腹,所有人嘴巴都很严实,不会在私下里乱嚼舌根。
  更何况此刻明轩堂外只有若岚一人守着,她不担心会有流言蜚语传出去。
  她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她很清楚太后外柔内刚的性情,太后可以不断退让,但是如果让她察觉到真正的危险,她同样不会犹豫不决,而那位秦王历来杀伐决断,何时会出现心慈手软的状况?
  一旦两人闹将起来,若岚根本不敢想象会出现怎样可怖的场景。
  她扭头望去,里面并无动静传来,只盼这场宴席能够安安稳稳地落幕。
  “陛下,若岚这样忠心的女官颇为难得。”
  堂内,陆沉有感而发。
  宁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中意她?你若不介怀,哀家将她赐给你,如何?”
  陆沉笑道:“陛下,王府也没有余粮啊。”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秦王府不至于供养不起一名女眷,只是这女眷的来头有些复杂,陆沉没有兴致给自己安稳和谐的后宅增添不稳定的因素。
  宁太后笑而不语。
  她面庞如玉,星眸晶莹,又带着几分醺意,格外动人心魄。
  尤其是在此刻无人打扰的时候,她仿佛终于稍稍卸下沉重的枷锁,不再时时刻刻维持着雍容华贵的姿态,从而多了几分极为罕见的风韵。
  陆沉目不斜视,依旧坐得十分稳当。
  “哀家——”
  宁太后摩挲着杯盏,追忆往昔道:“我出身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族,家父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官是工部虞衡司主事,仅仅是正六品而已。前两年有官员上奏,请我加封家父为国公之爵,被我转交给御史台严查,往后便没人在宁家子弟的身份上算计。我心里很清楚,宁家所有人包括家父在内,他们都不是做官的料,一旦下场多半会沦为别人手里的刀,不如让他们守着家中的产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自古以来,后族便是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更何况宁太后执掌权柄,宁家能否一飞冲天全在她一念之间。
  陆沉由衷地说道:“陛下之贤德圣明,古今罕见。”
  这句话显然不是阿谀奉承。
  宁太后明白这一点,微微一笑道:“十二年前的春天,我才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宫里传下圣旨,圣人决定让我成为相王妃。家人们欣喜若狂,而我却惶恐不安,你可知道为何?”
  陆沉言简意赅地说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天家。”
  “是啊,天家贵重不凡,务必循规蹈矩,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宁太后摇摇头,怅惘道:“家里人未必明白,或者说就算明白也不在意。在圣旨送达的那一刻,宁淑婉的命运是好是坏便已不重要,只要她能够踏踏实实地做着天家的媳妇,给宁家门楣添上光彩就够了。至于我心里因何忧惧,十几年来如何艰难,没人会在意这些。”
  陆沉终于知道了太后的闺名,此刻却无半点旖旎之意。
  望着她那张几乎没有岁月痕迹的面庞,陆沉想的是十二年前那个春日,她小心翼翼地离开宁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又堪称步步惊心的环境。
  她很幸运,没有折损在勾心斗角的宫闱之争,反而一步一个台阶,成为这世上身份最尊贵的几名女子之一。
  她又很不幸,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注定她不能只享受尊荣,必须要承担起天家皇太后的职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她都没有逃避的权利。
  “论理而言,我委实没有资格哀叹命运不公这四个字,毕竟像我这种出身的女子,若非侥幸得到高宗皇帝的青睐,被选为天家的儿媳妇,最好的命运不过是许给某个身世不显的普通人。或许普通人家也有幸福的生活,但是终究无法像现在这样看看山顶的风景。”
  宁太后定定地望着陆沉,轻声道:“取舍之间,便是得失。”
  陆沉安静地听着。
  其实这也是一个可怜人。
  说当朝皇太后是一个可怜人,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但是必须要注意到一点,宁太后并非传统意义上待在后宫享受荣华富贵的皇太后,而是朝堂的实际掌权者、年幼天子的保护伞,这便决定她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才能维系住现有的局势。
  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压力是有限度的,当她达到那个临界点的时候,内忧外患足以将其压垮。
  因此宁太后屏退所有人,并非是要和陆沉谈论多么隐秘的话题,而是她需要一次倾诉的机会,否则她早晚会被巨大的压力折磨到发疯。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陛下,人力总有穷尽之时,有时候学会放下未必是一件坏事。”
  听到这句话,宁太后眼中泛起一抹奇特的色彩。
  放下什么?
  当然是指这些年她一直咬牙背负的职责。
  这是陆沉第一次用近乎明示的方式劝说她。
  看着这个至今依然不动声色的年轻王爷,宁太后端起酒盏轻抿一口,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道我有哪些爱好?”
  陆沉摇了摇头。
  宁太后惘然道:“宁家薄有家资,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因此我从小便能接触各种书法大家的临摹字帖。年幼时最开心的时光,大概便是午后寂静时,我在窗前练习书法。沉浸在书画的世界中,感受着前人大家留下来的纸韵风华,仿佛我能与他们隔着笔墨交谈,不用去想那些案牍劳形的事情。”
  “自从嫁入相王府,身为王妃要操心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小心防备那些藏在暗处的冷眼和阴谋。尤其是有了子嗣之后,我更不可能将精力放在爱好上。往后更不必说,成为太子妃固然风光无限,我却时常午夜惊醒,因为我知道他的储君之位来得没有那么简单。”
  “陆沉,我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笔了。”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陆沉往右边看去,临窗大案上倒是有笔墨纸砚。
  宁太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唇边随即绽放一抹笑意,问询道:“可愿帮我研墨?”
  陆沉点头道:“请。”
  宁太后兴之所至,起身而去。
  未几,洁白的纸上出现两个字。
  其字线条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可谓字如其人。
  她放下笔,转头问道:“如何?”
  此刻两人相距不到二尺,陆沉甚至可以闻见旁边的淡淡清香,但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纸上,看了片刻之后说道:“臣不懂书法,不过臣觉得这两个字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或许是这两个字太过悲戚。”
  字曰:孑立。
  孤苦伶仃之意,几乎透字而出。
  宁太后面上并无凄苦之色,反而笑道:“你也来写两个?”
  陆沉的字只能说勉强能看,离大雅之堂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他没有刻意推辞,拿起那支笔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宁太后注意到他握笔的位置和先前她的动作重迭,本就因为酒意熏染而酡红的双颊更加有些发烫。
  等她看清陆沉写出来的两个字,不禁双唇微抿,心情复杂地看了陆沉一眼。
  字曰:安之。
  这短短两个字蕴含着很多种解释,既可以理解成理智接受现状,也可当成安心放心的宽慰之语。
  宁太后想了想,评价道:“二字含义隽永,意味深长,倒是符合你的城府心机,只是这字……”
  “陛下,往后有闲暇我会练练字。”
  陆沉的回答简明扼要,又似乎暗藏几分深意,倒让宁太后微露笑意。
  品字告一段落,宁太后转身之际或许是因为酒劲上涌,再加上她的身体本就柔弱,竟然双腿一软向旁歪倒。
  不等她轻呼出声,一只有力的手凭空出现,握住了她的小臂,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瞬间便让宁太后站稳。
  除此之外,那只手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动作,更没有触碰到她其余身体部位,比如柔软纤细的腰肢。
  宁太后抬头望去,波光莹莹的双眸看向那位年轻的王爷。
  外面是寒冬腊月,堂内却无由生出几分春意。
  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陛下,何至于此?”
  映入宁太后眼帘的是他依然平静且温和的目光。
  她不由得一怔,随即泛红的脸颊渐渐转白,难以掩饰的羞愧浮现在脸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