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29节

  陆沉哂笑一声,缓缓道:“当然,庙堂诸公对此自有合理的解释,譬如恩出于上怨归于下,又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此堂而皇之,便能轻易遮掩那些丑恶。若是实在无法遮掩,也可以将脑袋埋在泥地里,只要大家都看不见那就不存在,时间一久便会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其实他一般不会这么直白地嘲讽。
  只是因为杨光远的遭遇实在令人扼腕。
  宁太后并未反驳或者帮某些人辩解,她平静地看着陆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轻声道:“有错便要认,天家亦不能例外。”
  听出她话中深意,陆沉略感意外。
  宁太后继续说道:“杨光远一案乃是大齐近百年来最大的冤案,亦是造成这二十多年江山动荡的根源。成宗皇帝他……他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然而杨光远仍旧背负着罪臣之名。他从来不亏欠大齐,反而是大齐亏欠他太多。”
  “他在世的时候立下军功无数,一度打得北方三族俯首称臣,即便后来他受到无尽的猜忌和打压,依旧尽心尽力将泾河防线营造得犹如铜墙铁壁。哀家这几年时常翻阅宫中旧档,对这些过往还算了解,每每愧疚难安。”
  “在杨光远离世之后,他留下的财富还在保护大齐,比如忠义郡王曾经受过他的教导和指点,荣国公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名帅。更不必说你这位天纵之才,哀家知道令尊曾是杨光远身边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
  “大齐能够绝处逢生,能够一雪前耻,当然离不开无数仁人志士付出的心血,但是也不能忽视杨光远留下的那些火种发挥的巨大作用。”
  宁太后的语调一点都不急促,宛如春风一般轻缓,但是话语中显露的决然还是让陆沉有些惊讶。
  “陛下,您就不担心这会让世人勾起那段艰难又屈辱的回忆?”
  言下之意,重提杨光远一案对天家显然不是好事,最好就是像方才陆沉所言,大家都把脑袋埋在泥地里,干脆利落地遗忘那些过往。
  然而宁太后决心已定,她摇头道:“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因为始终还会有很多人记得,比如你。”
  她是想解开陆沉的心结之一。
  陆沉没有立刻劝阻或者接受,而是冷静地问道:“不知陛下欲如何行事?”
  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两个字:“翻案。”
  为了避免误会,她又补充道:“以天家之名,为杨光远平反。”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影响之深远难以估量的决定。
  朝廷这二十多年对杨光远一案避而不谈,包括李端也没有尝试修正,不单单是因为他要顾虑父子君臣这层礼教大制,更非他缺乏这样做的魄力,而是这桩案子涉及一个最严重的问题。
  如果朝廷承认杨光远是含冤而死,那么泾河防线崩溃、河洛失陷、宗室百官被屠戮、江北沦陷敌手、数百万子民死于景军屠刀之下的责任,就将悉数归结在李氏皇族身上。
  简而言之,由于杨光远之死造成各种恶劣的后果,一旦翻案便会让世人明白,究竟是谁导致大齐半壁江山倾覆。
  大齐差点丢了天下的根源不是当时的景军无可匹敌,虽然他们确实很强悍,但在杨光远死前他们为何无法越过泾河防线一步?
  所以答案便是天家自身的昏庸、腐朽、残暴和无能。
  这将会戳穿所有人勉强维系的假象,直接动摇李氏皇族统御世间万方的大义根基。
  纵然已经见识过很多次这个女人的聪慧和决断,并且已经隐约有了预感,陆沉仍旧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说道:“陛下,您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想过。”
  宁太后坦然迎着他的注视,继而道:“你说过犯错就要付出代价,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宗族。天家确实为那个案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宗室凋零血脉薄弱。但是这些都是被动付出的代价,而非真心实意给那些忠义之士一个交代。高宗皇帝已经为沙州八千勇士亲笔写就祭文,哀家如今既然代表天家执掌权柄,就该让这场迟到二十多年的平反实现,这是哀家如今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
  说到最后那句话,她的神情依然很沉静,并无明显的怨望之色。
  陆沉轻声一叹。
  他站起身来,朝宁太后拱手一礼。
  这一次宁太后没有像以前那般客套,静静地受了这一礼。
  她静静地看着陆沉,眼神显露几分落寞。
  下一刻陆沉说道:“陛下此举想来应能告慰杨大帅在天之灵,能让许多还活着的人感到慰藉,臣代他们谢过陛下恩典。臣原本准备在明年某个时间奏请此事,因此陛下亦是满足了臣的心愿。这些年陛下劳心劳力,以柔弱双肩扛起江山之重,殊为不易。若陛下有需要臣效力之处,便请明言,臣自当尽力而为。”
  宁太后的眸光微微一亮。
  陆沉对此已有预料,而且他不觉得这是勾心斗角的算计。
  宁太后从前日的口谕就将姿态放得很低,当然是抱有某种希望,否则她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至于究竟是哪种希望……
  陆沉不愿永无休止地猜测,因此才选择打开亮话。
  宁太后似乎有些紧张,她望着陆沉如平湖一般不见波澜的面庞,缓缓道:“如今的朝局渐趋波诡云谲,暗流汹涌难以平复,无论是抱有哪种立场的人,都已经到了快要按耐不住的地步。秦王,哀家素来相信你有天授之才,这世上的难题到你手里总能迎刃而解,因此哀家诚恳地请教你,是否能找到一种两全其美的破局之法?”
  听到这番话,陆沉没有感到失望,至少她没有提出苛刻的要求。
  然而两全其美的破局之法……
  陆沉陷入长久的沉思。
  “陛下,这道题——”
  看着那双丹凤眼里的希冀,陆沉微微垂首道:“无解。”
  第1022章 【杯酒】
  时至今日,陆沉对宁太后的观感颇为复杂。
  有敬重,有理解,也有几分无法明言的怜悯。
  当陆沉给出一个否定的回答,宁太后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毕竟原先就知道这件事多半不会有惊喜。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若岚却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身为宁太后最信任的心腹女官,若岚比所有人都清楚太后这两年有多不容易,一边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和陆沉的关系,一边要操心天子的安危和宫里永远没有尽头的事务,还得分出不少精力关心朝堂上的风浪。
  在那些清冷孤寂的不眠之夜里,她不止一次见过宁太后暗中垂泪,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知道如今天家和秦王府之间存在很严重的矛盾,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这件事能有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果。
  然而终究不能遂愿。
  在若岚看来,宁太后已经做到无可指摘的地步,可是秦王似乎也没有任何飞扬跋扈妄自尊大的举动,不知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明明两边都是心怀苍生胸襟宽大的智者,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到这一步。
  因为他们不止代表自己,各自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命,容不得他们后退和让步。
  若岚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眼前的秦王,她只觉得心里极其难受,就像是一把钝刀来回切割。
  不知不觉间,这位平素温婉内秀的女官已然眼眶微红,满面悲戚之色。
  陆沉扫了一眼若岚的面庞,对她的心思大抵了解。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宁太后完全称得上古往今来掌权者中的异类,包括他前世看过的各种戏说野史。
  从三年前正式掌权开始,宁太后在各个方面的表现都比较优秀,无论是主理朝政还是对边疆局势的判断,她仿佛天然有着敏锐且精准的触觉,基本不曾做出过令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对陆沉的信任和支持更是边军能够战胜景军的关键原因之一。
  朝廷迁都之后,宁太后亦不曾使用那些阴暗卑劣的手段和算计。
  陆沉完全可以确定,如果宁太后没有这样的耐心,新政推行不可能如此顺利,眼下那些人的串联和勾结也不会只是这等声势。不论薛若谷勾连了多少人,只要薛南亭和秦正没有直接出手,就很难对陆沉造成足够强力的打击。
  哪怕是今日这场游园会,宁太后依然秉持着过去几年的行事准则。
  她将卓园内外的防务悉数交给陆沉,压根不让禁军和禁卫插手,甚至连酒食茶水都让陆沉派人操持,便是要表明一个态度——她今日毫无恶意,只是希望能够在这座残存着杨光远痕迹的园子里,和陆沉达成一些友好的利益交换。
  故此,她先是肯定了新政的成效和陆沉的功劳,又主动提出为杨光远翻案,目的便在于感怀陆沉,最不济也希望他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目前朝廷面临的危机。
  虽然她没有明言,但陆沉心里很清楚,她希望在维持天家皇权的基础上,陆沉可以继续掌权,最好是形成一种和谐稳定的格局。
  对于陆沉来说,方才那一刻他脑海中确实跳出了一个念头。
  前世他对政史方面的知识掌握得不算多,但他也知道开明专制和君主立宪这些概念。
  问题在于目前的大齐并不具备施行这些制度的土壤。
  开明专制也好,君主立宪也罢,本质上不是上层架构的改革,而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体系中出现新兴势力阶层,他们需要更高的政治地位,因此自下而上推动整个权力层的改变。
  如果没有这些新兴势力阶层作为根基,陆沉即便是在官制上玩出花来,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短暂的思忖之后,陆沉最终还是决定不对宁太后阐述这些细节,一者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道理,二者现在宁太后处于溺水者的心理状态,她未必能理解不可为这三个字的含义,强行去尝试根本无法施行的政治体制。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宁太后至今仍然保持冷静的前提是陆沉很注意分寸,即便包揽了军政大权,亦从未有过对宫里母子不尊重的行为,这也是庙堂重臣甘于沉默的缘由。然而今天宁太后几乎将窗户纸捅破,陆沉又给出明确的否定答案,她还能维持冷静吗?
  气氛渐趋沉肃之时,宁太后忽地说道:“哀家听闻宁云楼的席面堪为京城一绝,因此想借着今日的机会品尝一二,不知秦王有没有让人安排准备?”
  这个话题转得略显生硬,不过可以看出来宁太后并未丧失理智,这让陆沉愈发敬佩,因而恭谨地说道:“陛下有旨,臣岂敢怠慢,昨日便特地将宁云楼的大厨请来卓园,这会已经在明轩堂布宴,还请陛下移驾。”
  “好。”
  明轩堂距离片云阁不远,宁太后坚持不用凤辇,一路步行而去。
  这里窗明几净疏阔大气,各项陈设古朴典雅,譬如那幅前朝书法大家赵鼎留下的中堂,上联为“珠树好栖千年鹤”,下联为“玉阶先发一枝梅”,字体中正端方,极富古韵。
  宁太后驻足看了片刻,赞道:“不成想能在这里见到得全居士的墨宝,真可谓不虚此行。”
  陆沉对这些不太了解,干脆没有接话。
  随着侍女们悄然无声地布好宴席,他才拱手道:“陛下,请。”
  宁太后转身看着那一桌珍馐佳肴,微笑道:“秦王,请。”
  君臣二人对面而坐,侍女们随即上前布菜斟酒。
  宁太后没有像往常在宫里一样让若岚先行试菜,从这个细节便能看出她对陆沉的绝对信任。
  尝过几味菜之后,她不禁微微颔首道:“宁云楼的大厨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京中那些老饕趋之若鹜。”
  “确实不凡。”
  陆沉倒也不客气,吃相虽然不粗鲁,但是和宁太后雍容淡雅的姿态相比,多了几分风卷残云的气势。
  宁太后见状微生好奇,问道:“秦王也是第一次品尝?”
  “是的,陛下。”
  陆沉坦然回道:“陛下出宫不便,其实臣也不适合四处闲逛,尤其是在京城之内,无论到了何处都免不了兴师动众。臣不耐烦看到那一张张小心翼翼卑躬屈膝的脸,因此若无必要,臣要么待在总理新政衙门要么去城外军营检验将士们成果,如此还能清静几分。”
  宁太后相信这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而非在她面前故作姿态。
  她缓缓举起酒盏,微笑道:“这第一杯酒,哀家敬你。”
  陆沉双手捧着酒盏,道:“谢陛下。”
  “你的功劳无需赘述,如果不是你几度力挽狂澜,哀家和皇帝莫说继续享有这至尊之位,恐怕连保住性命都很困难。不论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哀家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你为大齐、为天家立下的赫赫功劳。”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陆沉,继而道:“哀家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因此这杯酒敬你的扛鼎之功。”
  陆沉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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