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16节

  “这就是我们的礼部尚书,这就是我们的国之重臣。”
  陆沉缓缓开口,冷厉的目光落在孔映冬脸上,森然道:“你自己要寻死,别怪本王没给过你机会。”
  第1004章 【空负天生八尺躯】
  听到陆沉这句杀气凌厉的宣告,孔映冬脸色惨白,再度趔趄在地。
  宁太后眉尖蹙起,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让孔映冬起身,也没有命苑玉吉等宫人将其扶起。
  两位宰相依旧沉默不语,秦正更像是一个隐形人站在角落里。
  至于后面进来的五位重臣,除了王安较为平静,其他四人都显露出不同程度的紧张和难堪。
  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并未继续对孔映冬喊打喊杀,话锋一转道:“自从前年秋天在雷泽平原的战场上杀死景帝,我就知道很多人恨不得看到我暴毙而亡。我没有和景帝在战场上同归于尽,他们一定觉得十分可惜。”
  宁太后叹道:“秦王何出此言?哀家从未忘记你对大齐的功劳,哀家也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忘记。”
  “陛下,臣一直深为感激您的信任和器重。”
  陆沉微微垂首以示尊敬,继而坦然道:“臣前些年立了一些功劳,爵封郡王,再加上提督江北军权,说起来已经算是人臣之极,到了功高难赏的地步。前年臣又诛杀景帝剿灭景军,收复江北故土,自然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对臣的态度只会是杀之而后快。他们不一定有这个胆量,但是一定会有这个念头。”
  这次不等宁太后劝说,他便继续说道:“陛下,臣大抵知道这些人的出发点,有人纯粹是因为私心,杀了臣能给他以及他的家族换来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不过也有人是出于忠耿之心,毕竟臣无论如何都算是权臣,在他们看来已经成为朝廷最大的威胁。臣不评价他们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至少比前者要强得多。”
  “既然秦王明白这一点,为何不肯稍作让步?”
  薛南亭终于不再沉默。
  这位当朝左相腰杆笔直,眼神中正,没有丝毫惧意。
  陆沉却平静地回道:“薛相,如果我按照你的想法让步,我的下场肯定是全家死光。”
  此时此刻已经没人再关注苟延残喘的孔映冬,众人只觉得殿内的空气犹如凝滞,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薛南亭也不再掩饰,直言道:“陛下心怀苍生,我与许相亦非奸臣,这些年共同经历这么多风雨,难道秦王连这点信任都不愿给?”
  “我相信陛下,也相信两位宰相,但是我不相信这世道和人心。”
  陆沉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再度说出那句话:“早在很多年前,永嘉城里出现关于我身世流言的时候,我便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成为第二位杨大帅。”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张苍等人面色一变。
  薛南亭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说的没错。”
  陆沉没有否认,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薛相过目不忘学识渊博,理应比我更清楚当年那桩冤案的细节。成宗昏聩不假,但他刚开始也不敢妄动,因为杨大帅统御泾河防线数十万大军。后来随着一道又一道弹章没有引起杨大帅的反抗,成宗逐渐知道了杨大帅的底线,于是他越来越过分,最后干脆一道圣旨将杨大帅召回京城,继而在短短三天之内将其处死。”
  薛南亭不由得陷入沉默,因为他知道陆沉这番话的深意。
  陆沉环视众人,最后依旧看着薛南亭说道:“薛相,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假如我按照你的设想去做,短时间内确实安稳无忧,但是往后的局势并非你我可以控制。届时便会有人盯着秦王府、军中将领乃至各项新政,无论他是想用对付我来做进身之阶,还是如这位孔尚书一般妄图阻碍新政,都会一点点啃噬我的血肉,直到我彻底倒下。”
  今天他一改过去半年里的温和与内敛,让这些高官重臣见识到他的直白和凌厉。
  薛南亭不由得看了依旧沉默的许佐一眼,他想起还在永嘉的时候,两人那场推心置腹的深谈,当时许佐也提到了这一点。
  陆沉没有逼着薛南亭回复,他继续说道:“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假如我不过多干涉的话,新政究竟能不能顺利推行下去。我很清楚诸位大人心中的忧虑,所以革新司只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制定新政的章程,第二是建立从中枢到地方的监察体系,此外并未插手具体的政务。现在我想请问诸位,这半年多来进展如何?”
  一片寂然。
  “先说肃清吏治,御史台至今一共弹劾了一百多位官员,其中有八十三人被罢免问罪。这个人数看似很多,但是请诸位明白一件事,这是集京畿地区、南直隶、江北十州和江南十三州的总数。平均算下来,每一片区域被罢免的官员只有三四人。我真的想象不到,我们大齐的绝大多数官员竟然如此清廉能干,简直是最大的笑话。”
  陆沉转而看向御史大夫张苍,冷然道:“张宪台,这半年多里你只弹劾了三名官员,还都是出身寒门缺少人脉的官员,是不是?”
  张苍再也没有先前刚入宫时的气势,后背不知不觉泛起冷汗,勉强答道:“是,下官并非是有意针对——”
  “不必解释。”陆沉干脆利落地打断,然后微讽道:“张宪台主要负责管理御史们,因此没有闲暇去搜集证据弹劾官员。只不过据我所知,御史台内还有不少官员效仿张宪台,看起来忙碌不休,实际上压根没有尽到为官的本分,或许这就是上行下效。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大齐幅员辽阔官员足有数万,结果半年多只挖出八十三名蛀虫,难怪新政推行得如此艰难。”
  张苍嘴唇翕动,满面难堪。
  陆沉似乎是懒得继续和他辩论,岔开话题道:“再说户等制,户部高尚书三天两头就去找我倒苦水,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朝廷前几年施行了经界法,去年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定下新的田赋政策,为何这户等制会有那么多阻碍?诸位皆是治政能臣,关于此事可愿教我?”
  许佐开口说道:“因为户等制度损害到所有巨户世族的利益,这不像之前经界法只是清丈田亩,而是要求这些占有无数良田的世族缴纳更多的赋税,即便他们不敢再和朝廷明着作对,各种阳奉阴违、暗中作梗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
  陆沉点头道:“许相说的没错。今日我无意指摘两位宰相,他们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不论薛相还是许相,对新政的支持都称得上不遗余力。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对朝廷这半年多取得的成果非常失望,肃清吏治也好,户等制也罢,乃至兴办学堂、厘定商税、发展工学和农事,每一项都磕磕碰碰,每一项都进展缓慢。”
  这会众人都有些转不过弯来,搞不清楚这位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一开始他们以为陆沉只是恼怒于孔映冬的所作所为,后来陆沉那番话又让他们的心全都提了起来,以为陆沉终于失去了耐心,意图用强横的手段做出非臣之举。
  但是现在看来,陆沉似乎并无那种想法,他在意的仍旧是造福黎民的新政八策。
  “至于今岁恩科,若非我提前留了个心眼,让人查明所有下场举子的身份,进驻贡院的监察御史昨天及时将甲乙两榜的名单送过来,我便让人连夜核对清楚名单上贡士的身份来历,恐怕就要被这位道貌岸然的礼部尚书蒙骗过去。”
  陆沉抬手一指孔映冬,继而冷声道:“我现在尚未放权,这些人就敢阻挠新政,若是我退了一步,敢问二位宰相顶得住他们的反扑吗?”
  薛南亭和许佐同时默然。
  “我知道很多人暗中咒骂我是祸国权奸,我也知道那些门阀世族巨户官绅让人在坊间散布各种流言,所以这半年多来我暗自纠葛,也曾犹豫要不要维持现状,也曾想尽量避免引起陛下的忧虑,因此我一直没有过多干涉朝廷各部的运转。只要你们能让新政顺利地推行下去,能够真正为大齐的平民百姓谋求一些实惠,让他们能够吃饱穿暖,那我可以不插手。”
  陆沉看向薛南亭,直白地说道:“既然你们做不到,破不开这些阻挠改革的荆棘,不忍见血不敢杀人,那么就由本王来做!”
  薛南亭终于低下了头。
  陆沉面朝宁太后躬身一礼,正色道:“启奏陛下,臣奏请由革新司独立彻查恩科舞弊案!”
  宁太后没有看到她最担忧的场面,心中终于安定了一些,而且她知道陆沉决心已定,便颔首道:“准奏。”
  “谢陛下。”
  陆沉抬起头来,直视着宁太后的双眼说道:“臣还有一事禀奏,基于新政阻力甚大,中枢和地方官府中如孔映冬这种官员数量极多,若是不以雷霆手段震慑之,新政推行必然步履维艰。故此,臣请陛下允准,由革新司全权负责新政八策的全部政务,朝廷各部衙仅需负责协助!等到新政落实,革新司便可立即裁撤大部分职权,只保留监察之责。”
  宁太后其实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很清楚只要自己一点头,革新司将会变成一个何其恐怖的衙门。
  至于最后那句裁撤大部分职权,真到了那一天,陆沉早已控制住朝堂。
  但是她眼下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
  “准奏。”
  宁太后神情怔怔,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谢陛下。”
  陆沉再度行礼,然后直起身来,眼神冷峻又坚定。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想要做事就不能贪图一个完美无瑕的名声。
  与其畏手畏脚作茧自缚,不如一往无前以力破之。
  沧海桑田,自今日始。
  第1005章 【独揽】
  承平坊内,秦王府东边两条街外有一座大气恢弘的国公府。
  随着萧林和萧闳兄弟二人带着家眷回到京城,萧望之将他们打发到军机处帮陆沉做事,自己则是过起了颐养天年的悠闲生活。
  他平日里要么陪一群孙辈尽享天伦之乐,要么就去找陆通等几位老友饮茶闲谈,对于朝廷军政大事一概不理,甚至连新政都极少过问,萧望之这一退便退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藕断丝连。
  “尉迟,你家里最近可还好?”
  萧望之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着庭院中两个嬉笑玩闹的孙子,享受着穿林过叶的清风吹拂。
  尉迟归坐在旁边,悠然道:“两个小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他们一个武学天赋出众一个性情沉稳踏实,可以互相扶持,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再做什么。”
  萧望之点点头,他知道尉迟归的妻子多年前病故,也没有续弦的打算,将两个儿子拉扯长大培养成人便已完成身为父亲的职责。
  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你今年也五十岁了吧?”
  尉迟归点头道:“是啊,五十岁整。”
  其实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大概就在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这是因为他原本就有极为优秀的家传内功,后来又从林颉那里习得上玄经,单论内劲之深和林颉已在伯仲之间。
  武功虽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延年益寿却没有问题。
  和尉迟归相比,萧望之则要显得苍老许多,但他显然不太在意这些,轻声道:“这些年多亏有你护着我。”
  “这话就偏了。”
  尉迟归笑着摇摇头,徐徐道:“你哪里需要我护着,从我认识你那一天起,你便是淮州镇北军指挥使,常年待在上万精兵镇守的军营里,哪个草莽中人敢去撩你的虎须?武功再高,碰上数百披甲锐士也只有逃命的份。其实认真说起来,是你给了我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我得谢谢你。”
  萧望之自然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却话锋一转问道:“往后有什么打算?”
  尉迟归转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反问:“真要让我走?”
  “我现在已经彻底不理朝政,这么多年也算攒了不少功劳和人情,又威胁不到任何人的利益,还有谁会跟我这个糟老头子过不去?哪里还用劳烦你这样的高手镇宅?”
  萧望之的回答很直接,叹道:“这辈子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足矣。”
  “我可不信你没有盘算。”
  尉迟归抬手点了点萧望之,一副早已看穿他的模样:“说吧,要我做什么?”
  萧望之在他跟前当然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笑道:“方才你说得偿所愿,我还真不能领这份功劳。当年河洛失陷,你孤身一人前去刺杀庆聿定,最后被庆聿恭拦住,那一战你们不分高低,后来你一直希望能够弥补这个遗憾。平阳之战虽然是由我指挥,但是从头到尾都出自陆沉的谋划,你如果真想谢还是去谢他让你有和庆聿恭一决生死的机会。”
  尉迟归亦笑道:“就知道你的话另有玄机,不过我不太明白,现在陆沉手握大齐军权还会有危险?”
  “军权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萧望之摇了摇头,将京中这半年多来的暗流涌动简略说了一遍,最后略显凝重地说道:“在我看来,那些人能用的无非是两招,其一是在维持现有局势的前提下,用各种阳奉阴违的阴谋算计,阻碍新政的推行,削弱陆沉的权势。但是以我对陆沉的了解,类似小家子气的手段基本没用,所以那些人接下来便只能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尉迟归微微皱眉道:“他们以为陆沉一死就能万事大吉?如今十八军的将官大多是陆沉提拔起来的,他在的时候不会有人敢乱来,但是他若不在了,宫里以为一道圣旨就能镇住这些悍将?”
  “宫里肯定不会这样想,但是下面的人不一定会听宫里的。”
  萧望之哂笑一声,继而道:“古往今来,远见卓识者少,鼠目寸光者多,能够看见身前一丈之地就称得上智者。翻开历代史书,纵然是帝王、名臣、大儒这类俊杰,做出愚蠢决定的例子也不胜枚举。”
  “我明白了。”
  尉迟归点头道:“林颉如今留在定州,林丫头又身怀六甲,陆沉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擅于隐藏踪迹的高手,没人比我更合适。”
  “尉迟。”
  萧望之转头看着他,郑重地说道:“你我知交莫逆,虽说你这些年不肯接受一官半职,但我从未将你当成下属看待。我不是很清楚陆沉的谋算,也无法断定待在他身边有没有危险,因此这件事你千万不必顾忌我的想法。”
  “就算你不提,林颉多半也会提,毕竟我还欠了他不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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