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10节

  左浩再度开口道:“子渊兄,你此番牵扯其中,一旦秦王撕破面皮,你会不会有危险?”
  其他人也都关切地看过来。
  他们和薛若谷年岁相近,过去这些年逐渐走到一起,虽然每个人的抱负和理想各有不同,至少在对陆沉的态度和立场上,他们算得上知交莫逆共同进退。
  薛若谷淡淡道:“大宗伯清高孤傲,怎会攀咬到我这个后生晚辈身上?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选择,最后怎样落实与我无关,涉及到这种为国取士的大事,我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司业能起到什么作用?再者,大宗伯并非可欺之人,若是江北士子真能压过江南士子,想来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众人纷纷颔首。
  此番增开恩科,出题官和阅卷官都是出身于江南的官员,江北那些士子这二十年来都没有参加过正经科举,兼之处于景廉人的压迫之下,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如何能与饱读诗书的江南士子相比?
  解决众人的担忧之后,薛若谷继续说道:“诸位,恩科一事的结果不必太过在意,我们先前便已经讨论过,这只是给秦王制造一些麻烦,让他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朝堂争斗之上,从而让我们能够更加从容地筹谋那件大事。”
  这时陈经微笑道:“有子渊兄掌总,我们确实能轻松不少。对了,子渊兄,那个钱德高又找到了我,言语之间躲躲闪闪,似乎对秦王颇为不满,要不要将他拉进来?”
  “钱让?不急,他和姜晦相交多年,且再看一看。”薛若谷沉稳地说道:“如今我们虽然联络了不少人,但是务必要仔细观察,以免被秦王的人混进来。”
  众人点头,孙奇有意压低声音问道:“子渊兄,这件大事真是宫里的意思?”
  “你不信我?”
  薛若谷转头平静地看着他。
  孙奇只觉颇有压力,连忙摇头道:“我怎会信不过子渊兄?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薛若谷便正色道:“我可以再一次明确告诉你,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当然,等到将来真正动手的时候,我会让你们见到太后娘娘的信物。”
  孙奇肃然道:“既是圣人旨意,我辈理当舍生忘死,为国锄奸!”
  “舍生忘死,为国锄奸!”
  余者齐声吟诵。
  薛若谷一个个看过去,其实他知道在座这四人都有私心,孙奇是想飞黄腾达,陈经是身负家族期望,王竑是想争夺军权,左浩则想名留青史,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考量,最后都汇聚在他身边。
  在薛若谷看来,有私心更是一件好事,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倘若是那等清心寡欲无所求之人,反而不会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抛洒热血。
  至于他自己……
  或许已经有很多人忘记,他上一任官职是左春坊左庶子,是李端亲自为李宗本指定的东宫属官,亦是李宗本为李道明选定的辅弼之臣。
  皇权在上,忠贞在心,他岂能任由权臣窥伺至尊之位?
  一念及此,薛若谷面露慨然之色,对四人说道:“诸位,我们再来议一下那件事的细节……”
  昏暗的光线中,五人脸上的表情随着谈话不断变化。
  终露狰狞。
  第996章 【且观之】
  四月初九,永宁三年增开的恩科场拉开帷幕,大江南北共计三千七百余名士子进入贡院,他们将在这里度过绞尽脑汁的九天,角逐三百多个能够迈入官场的宝贵名额。
  好在河洛贡院足够宽敞,陆沉又在去年让陈循组织工匠进行修缮,考生们不至于缩在过于逼仄的号舍里答卷。
  当然陆沉只能做到这一步,以他的身份委实不便去给士子们打气,再者他也确实忙不过来。
  厉冰雪还处于产后休养期,另一边洛九九也到了临产期,按照郎中和稳婆的估计,大概会在四月中下旬,接下来就是五月中下旬的王初珑和宋佩,林溪和顾婉儿的临产期则在七八月份。
  无论产妇还是孕妇都处于极其敏感的时刻,虽然这个时代的女子讲究贤德之名,会尽量靠自身调节情绪,但陆沉做不到不管不顾,无论他再忙都会挤出时间陪伴她们。
  哪怕只是东拉西扯的闲聊,只要她们脸上露出笑容,陆沉就不会觉得累。
  譬如此刻他便在王府后宅青槐小院,陪着大腹便便的洛九九说话。
  “老三的名字定了吗?”
  洛九九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顺手接过陆沉递来的点心——她自从怀孕以来食欲大增,尤其是陆沉在的时候,嘴巴基本很难停下来。
  陆沉笑道:“还没满月呢,定什么名字?先随便取个小名叫着,等周岁之后再定大名。”
  “随便?”
  洛九九转头看着他,好心提醒道:“你小心厉姐姐生气。”
  陆沉摇头道:“她才不会生气,要不是我强行按着,她这会估计都去城外军营了。我真是不明白,飞羽军的骨干都是她提拔起来的,三名副指挥使都是她信得过的人,我从始至终没有插手过。她安胎待产也就半年,难道那些家伙敢松懈下来?”
  洛九九略显狐疑地看着他。
  陆沉道:“怎么了?”
  洛九九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让厉姐姐离开行伍?”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误会了自己的想法,不由得放缓语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你们拘在后宅,只要你们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我都会尽力支持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一家子才能长长久久。”
  洛九九甜甜一笑道:“我相信你。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陆沉颔首道:“你说。”
  洛九九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缓缓道:“将来……我是说将来,能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远离那些事?我从小在沙州长大,虽然那里比不上大齐疆域辽阔,但是也有勾心斗角,还好我是女儿身,又只有一个弟弟,爹爹才不会有那些烦扰。那十几年里,别看沙州百姓过得很贫苦,其他各部为了一个头人的位置,好几次闹得头破血流,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也这样。”
  “果然是快做娘的人了,考虑得这么远。”
  陆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洛九九不依道:“你答应我嘛。”
  “好好好,我答应你。”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温言道:“你能这样想,我又怎会不依你?不过你放心,我保证我们的孩子有他自己的一片天地,不会沦为那种久居深宅、只知兄弟相争的废物。”
  洛九九有些不明白,她也不想费那个脑子,因为她相信陆沉一定会安排妥当。
  放下心事之后,她只觉倦意涌上来,便道:“夫君,你去忙正经事,我想小憩一会。”
  “好。”
  陆沉贴心地帮她盖好薄毯,又叮嘱丫鬟和稳婆用心守着,随即起身去往前宅外书房。
  “都坐,说说最近京里有什么动静。”
  陆沉落座之后,看向肃立的苏云青、南屹、尹尚辅和谭正。
  如今陆家秘卫还有两支人手留在江南,分别由渠忠和宁不归统领,主要协助霍真控制江南局势。
  齐廉夫和江晟麾下的人手则散落于江北各州,与陆沉过去一年提拔的官员、遍布各地投身官差行当的退伍老卒一起,协助革新司和御史台的官员监督新政推行事宜。
  南屹、尹尚辅和谭正各有一支人手,每人盯着京城的一摊子事,由苏云青负责总掌。
  苏云青当先说道:“王爷,最近我们的人和织经司精锐发生过十几次照面,我等遵照王爷的要求主动避让,织经司也未逼迫过甚,但是这种照面肯定会越来越多。如果我等一味退让,影响士气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这样会自缚手脚,被压缩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以至于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南屹等人无不点头。
  虽然在过去的几年里,王初珑已经竭尽所能让陆家秘卫体系化正规化,但是毕竟时间太短,无法和织经司的底蕴相比。
  更不必说如今秦正重掌织经司,这个特殊的衙门在他手里可以发挥出七八成的实力,这还是苏云青这三年想方设法往织经司掺沙子的结果,否则陆家秘卫很可能完全不是织经司的对手。
  陆沉默然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朝廷迁都之后,他一直避免和秦正私下相见,这当然不是心中有愧不敢相见,而是他无法确定秦正的立场。
  秦正和两位宰相不同,他对李端的忠诚更加纯粹,是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
  陆沉可以用天下大局说服许佐,也能依靠这个愿景让薛南亭保持沉默,但他不确定这是否对秦正有效。
  维持如今这个心照不宣的局面,将精力放在军改和新政这两件大事上,避免因为道不同而和秦正发生冲突,这是陆沉早已确定的思路。
  他很清楚如果秦正坚持到底的话,两人一旦把话说开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必然会将斗争公开化。
  陆沉不想耽误大局,但是如今看来织经司终究是绕不开的障碍。
  良久过后,陆沉淡淡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在面对织经司的时候不必刻意避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要注意两点,其一不可主动挑衅,其二即便有冲突也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你们要跟下面的人讲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新政顺利铺展,本王不会让他们受委屈,但是也不能借着本王的名头胡作非为,否则以军法治之。”
  苏云青暗暗松了口气,南屹等人面露喜色。
  他们等的就是陆沉这个态度,如果一直畏手畏脚,他们在京中根本施展不开。
  想要做事就不可能一片和气,难道织经司密探在的地方他们就夹着尾巴走人?这还怎么做事?
  只要陆沉给他们这个权限,陆家秘卫就一定能张开触角钩织一张大网。
  陆沉转头看向谭正问道:“近来坊间对新政八策有何议论?”
  谭正恭敬地说道:“回王爷,百姓们对肃清吏治十分赞同,这几个月御史台将不少官员拉下马,民间多为称颂之声。户等制、兴办学堂、改革农事和医疗这四条也有很好的反响,毕竟这都是百姓们能够亲身感受的好处。只是厘定商税和鼓励商贸这两条,民间的反应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增加商税是夺利于民,也有人认为鼓励商贸会动摇国本。”
  “慢慢来吧,总得需要时间让人改变想法。”
  陆沉轻轻一叹,在他的设计中,肃清吏治、户等制和厘定商税这三条其实是一整套的方案,前者是提升官府运转的效率,后二者是充实国库集权于中枢,只有掌控住财权和人事权才能让这个庞大的王朝动起来,从而铺开那些真正经世济民的政策。
  他看向南屹问道:“京中官员近来安分吗?”
  南屹垂首道:“回王爷,大抵还算安分,薛相和许相近来都全身心扑在新政上,各部衙高官也未出现对新政阳奉阴违的情况。”
  “还是要多加注意。”
  陆沉冷笑道:“这些人不会这么老实的,表面上越温顺,内里必然越愤懑,因为新政本就是在挖这些世族、门阀、官绅、巨户的根基。眼下他们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加上没有人领头,所以才会这么老实,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大意。你们要认识到这一点,自古以来改革变法不可能不见血,涉及到利益二字,再温顺的人也会想着铤而走险。”
  众人肃然应下。
  尹尚辅微微皱眉沉思,随即开口说道:“王爷,卑下这里有一条情报,不知是否有用。”
  “你说。”
  “卑下的下属在昨天下午于西城簪花楼无意间探得消息,三名来自南直隶的士子饮酒作乐,其中一人酒后言及,他此番恩科必中。”
  此言一出,其他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陆沉不动声色地问道:“昨天?今天贡院开场,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去饮酒作乐?还说恩科必中?”
  众人脑海中浮现科举舞弊这四个大字。
  其实这种事屡见不鲜,历朝历代都难以禁绝,毕竟这是朝廷取士之道,那些鱼跃龙门的士子都是未来的官员,朝中重臣谁不想从中发掘一批势力?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恩科的重要意义。
  苏云青沉声道:“王爷,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个别官员舞弊,倒也不会影响到新政大局,就怕出现大规模的窝案。
  陆沉淡淡道:“把那三名南直隶士子的生平履历都拿过来。”
  尹尚辅立刻领命而去。
  大半个时辰过后,尹尚辅去而复返,带来三人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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