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09节

  当时间进入三月,新政磕磕绊绊地铺展开来,秦王府也迎来第三位下一代。
  厉冰雪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在京官员纷纷上门恭贺,宫里自然不吝赏赐。
  西城太平坊,一座精巧雅致的府邸内。
  “这次秦王侧妃诞下一子,你送了什么贺礼?”
  这座宅子的主人、礼部尚书孔映冬笑呵呵地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
  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的刑部尚书尹博花眉微扬,淡淡道:“老夫家境贫寒,拿不出厚礼,干脆就不去惹那位王爷心烦了。你呢?如今增开恩科和兴办学堂这两项新政都是由礼部操办,你孔尚书愈发权柄深重,想来不会错过这个示好的机会。”
  “大成兄何必话中带刺?我们孔家虽然不至于过于贫寒,但如何与陆家商号相比?就算拿出几千两银子,秦王怕是也不会放在眼里,说不定还会让那个刘秉元上折弹劾我一本。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我只好做了一幅画让人送去秦王府。”
  孔映冬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猜怎么着?这幅画原原本本地退了回来,王府长史亲自登门道谢,只说秦王有令,心意他领了,贺礼一概不收。”
  尹博道:“这也很正常,那位厉侧妃只是第一位,接下来秦王府据说还有五位待产之人,要是每一次都收贺礼,恐怕京官今年都要活不下去了。”
  孔映冬笑了笑,感慨道:“多子多孙,好福气啊。”尹博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大成兄不必着恼。”
  孔映冬叹了一声,徐徐道:“平心而论,这新政八策利国利民,若是真能顺利施行,不出两年就能见到效果。”
  “老夫对新政并无意见。”
  尹博稍稍提高语调,正色道:“老夫只是看不惯这位王爷的做派!新政既然由他首倡,那么他就该担起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名声和功劳全都在他身上,怨望则归于二相和百官!”
  孔映冬默然。
  片刻后他低声道:“我等又能如何?薛相和许相不站出来,秦王又靠着刘秉元这条老疯狗撕咬百官,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被刘秉元和他麾下的御史们弹劾罢免七十六名官员,从中枢到各地州府,圣人和二相一言不发,任由秦王提拔心腹,安置在各个紧要衙门。大成兄,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秦王这是借新政推行谋夺民心。”
  尹博皱眉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
  “如之奈何?”
  孔映冬转而看向下首那位一直沉默的年轻人,问道:“你说呢?”
  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说道:“二位大人,如今已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出秦王的狼子野心。据晚辈所知,有很多年轻官员依然忠心唯上,只是他们无力撼动秦王的权势,而且没人可以将他们团结起来。圣人和二相不是不知道秦王的谋算,只是他们身处那个位置无法表态,一旦表态就会导致局势瞬间恶化,因为军权始终握在秦王手里。”
  孔映冬摇头道:“我相信圣人和薛相是有苦说不出,但是许相未必会这样想,这三个月如果没有他的默许甚至是支持,刘秉元哪能那么容易调动御史台的力量,秦王也无法如此顺利地插手朝政。”
  “晚辈不敢妄议许相。”
  年轻人微微垂首,继而道:“二位大人,晚辈相信无论秦王如何权倾朝野,总有一批忠耿之臣愿意为圣人付出一切包括性命,只要能除掉秦王这个祸国权奸。”
  孔映冬和尹博同时吃了一惊。
  虽说他们心中的担忧逐渐成为现实,但是终究不敢明言,不像这个年轻人一般犀利又直接。
  “二位大人勿忧,晚辈不会冒然行事。”
  年轻人神色从容,冷静地说道:“在晚辈看来,如今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迟滞秦王在朝中大肆培植心腹的企图。”
  孔映冬动容道:“细细说来。”
  “这件事还是要靠孔大人操持。”
  “你是说这次的恩科?”
  “没错。”
  年轻人抬眼望着他,徐徐道:“秦王增开恩科的目的便是拉拢人心,确切来说是士林之心,那些江北的名士文人都想借着这次的恩科登上高位,可以预见他们都只会认秦王而非朝廷。孔大人,只要你能在这次恩科中尽可能多取江南士人,让江北那些人铩羽而归,秦王之谋便可不攻自破。”
  “这……”
  孔映冬和尹博对视一眼,一时间迟疑不决。
  年轻人郑重地说道:“孔大人,秦王如今不愿背负篡逆之名,所以才用这些手段,既然他要在朝廷规制之内行事,难道孔大人还找不出足够的理由决定这场科考大典的结果?”
  尹博双眼一亮,颔首道:“此言有理。”
  孔映冬这时也明白过来,他身为礼部尚书兼这次恩科的主考官,让谁金榜题名还不简单?
  至于理由……如他这种饱学之士,无论选中哪些文章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引经据典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一念及此,孔映冬悠然道:“好,不过为了避免秦王发怒,本官还是会给江北士人留一些名额。”
  年轻人继续提醒道:“孔大人不妨适当照顾一下那些被秦王反复折腾的世族子弟。”
  孔映冬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点了点年轻人,感慨道:“若谷啊,你不愧是薛相亲自调理出来的年轻俊彦。”
  年轻人垂首道:“大人谬赞,晚辈只是在为圣人效力。”
  他便是当朝左相薛南亭长子,国子监司业薛若谷。
  第995章 【勾连】
  薛若谷,时年三十二岁。
  他是建武十一年殿试榜眼,历任翰林院编修、左春坊左庶子、国子监司业,官阶现为从四品,距离中枢高位仅有两步,运气好一步就能跨越。
  实际上他从金榜题名到如今一共九年,三年一个台阶走得极其稳当,下一次磨堪极有可能升任某部侍郎,亦或是九寺七监某一处的堂官,再磨砺一到两任,或者外放封疆大吏,或者执掌六部之一,这都是极其清贵平稳的储相之路。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宣麻拜相,到了衣紫重臣这个阶段,再往上走不仅需要能力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从孔府出来之后,薛若谷登上一辆普通的马车,淡淡道:“去东城安福坊。”
  “是,大少爷。”
  车夫心领神会地应下。
  靠在车厢壁上,薛若谷双眼微闭,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为何,他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天,父亲郑重其事地让他和陆沉多多交际,他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后来陆沉携奇袭河洛之功再度入京,他才知道父亲的眼光有多精准。
  只是恐怕连他父亲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年轻强硬的边军武将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父亲,不知您现在是否会因为当年对他无条件的支持与信任而感到后悔呢?”
  薛若谷喃喃自语,神色平静,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没有陆沉几度力挽狂澜,恐怕大齐早已被景国撕开边境防线,江山倾覆亦有可能。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朝廷从始至终都没有找到太好的法子去制衡陆沉,从而让他达到今日完全无法压制的地位。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难道真的没人在陆沉身边布置一些暗手吗?
  薛若谷静心思忖,不多时他脑海中忽地跳出一个名字。
  “少爷,到了。”
  车外马夫的声音打断薛若谷的思绪,他不急不缓地走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隐藏在无数民宅之中、外表平平无奇的宅子。
  “你回府吧,晚些时候我自行回去。”
  薛若谷吩咐一声,随即迈步走进这座宅子。
  西厢房内,四名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见到薛若谷进来,立刻起身相迎。
  薛若谷颔首致意,走到主位落座,温言道:“请坐。”
  左首第一人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子渊兄,大宗伯应允了吗?”
  此人名叫孙奇,表字仲容,时年三十一岁,现为大理寺丞。
  他口中所言“子渊”便是薛若谷的表字,大宗伯则是指礼部尚书孔映冬。
  薛若谷从容地说道:“大宗伯已经同意了,这次增开的恩科会尽量取中江南士子,另外会取中少数江北世族子弟。”
  “好!”
  孙奇满面振奋,另外三人也都纷纷点头。
  坐在右首第二位的男子开口说道:“秦王这次打得好算盘,一边借着新政之名大肆排除异己培植党羽,一边用大户望族的银子去讨好那些庶民,如今更是想利用这次恩科尽收士林之心,真可谓一箭三雕。”
  此人容貌俊美,年纪最轻,时年二十九岁,现任通政司右参议。
  他出身于博越陈氏,虽然陈家在当年的江南九大家中排名最末,并不代表他们底蕴浅薄,只是因为陈家上一代没有李道彦、薛南亭、郭从义甚至是丁会之类的人物,因此在朝堂上没有多少话语权。
  他们在坊间名声很好,造福桑梓资助士子不遗余力,再通过不断联姻的方式,二十年下来也编织出一张勾连甚广的大网。
  比如这位表字伯常的陈经,他的母亲便是确山吴氏的嫡女。
  听到陈经这番看似吹捧实则讥讽的话,坐在他旁边的男子冷笑道:“算盘打得再精妙又如何?大宗伯此番取士合乎朝廷规制,即便秦王手里有刘元和丁会这两条疯狗,在朝堂上公开辩论,他们难道还能奈何大宗伯?秦王机关算尽,这次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这男子的气质与室内其他四人不同,虽然他身着便装,眉眼间仍然能看出凌厉的锐气。
  他叫王竑,表字公度,时年三十三岁,现为禁军左卫副指挥使。
  孙奇和陈经面露微笑,看得出来他们十分认可王竑的判断。
  薛若谷不动声色地看向左首第二位、一直沉默的男人,问道:“季海兄,有何看法?”
  众人闻言便安静下来。
  那位季海兄平静地说道:“诸位仁兄,不知你们是否留意,秦王将增开恩科列为新政八策第一条,可见他对这件事十分注重,未必不能想到会有人从中作梗。退一万步说,即便秦王事先不曾想到,大宗伯也不可能直接发出皇榜,他总得先禀奏圣人,秦王多半也会事先知晓。届时他将礼部报上去的名单打回来,大宗伯能否硬顶回去?”此人名叫左浩,表字季海,现年三十五岁,官居吏部文选司郎中。
  一阵沉默。
  论理科举的结果无需通过陆沉的审核,问题在于这属于新政的内容,也就是说恩科的结果必须要提前知会革新司,绕不开陆沉这个人。
  至于孔映冬有没有那个胆气硬顶陆沉,室内这些新锐官员嘴上对陆沉极尽揶揄,却也知道这对孔映冬来说委实艰难。
  薛若谷心中赞许,不慌不忙地说道:“季海兄可有良策?”
  左浩沉吟道:“目前看来,没有,不过子渊兄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此事的成败?”
  薛若谷拊掌笑道:“季海兄果然心思通透。”
  左浩神色淡然,孙奇、陈经和王竑则面露不解。
  薛若谷见状不再卖关子,坦然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如果秦王意识不到个中玄机,那么朝堂百官之心就能安定,因为他不懂官场规矩又要强行插手,最终只能在定好的圈里打转,与此同时还能挑起江北士子对他的怨望之心。诚然,这种最佳局面出现的概率较低,接下来即便秦王反应过来,局势仍然对我们有利。”
  “其一,孔尚书和朝中那些大人若能硬气一回,拒绝秦王的无理要求,这是次好的结果。其二便是秦王雷霆震怒,借恩科一事在朝中大兴株连,将礼部官员以及被牵连的士子捉拿下狱,他必然会失去人心,同时也能让宰相部堂们彻底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不再对他抱有幻想。”
  薛若谷看着众人微微一笑,最后说道:“无论秦王怎么选,最后都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善!”
  陈经俊美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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