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93节
陆沉微微动容。
陈循大步走过去,格外郑重地看了崔浩一眼,从他手中接过册子,然后走上高台递给陆沉。
陆沉翻开一看,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风骨峻峭的字迹,一如其人。
片刻过后,他将册子合上,对崔浩说道:“你有心了。”
崔浩拱手一礼,态度恭敬却不谄媚。
其他人包括王家子弟其实都有准备,但是如今崔浩拔得头筹,这会他们反倒不好蜂拥而上,不然在他们看来有失文人风骨。
陆沉并未立刻提拔崔浩,他转而看向那三十五人说道:“种如是因,得如是果,既然你们当初不敢反抗景贼,而且为对方效力十年二十年之久,今日便需承担后果。念在你们不算恶贯满盈,本王暂且饶你们一命。”
这些人不禁泪流满面,跪下叩首道:“谢王爷恩典!”
陆沉淡淡道:“你们的家资悉数罚没,在河洛府审核之后,无罪者每人可领三十亩田,往后自力更生,有罪之人等候朝廷发落。”
“谢王爷不杀之恩!”
虽然这是一个从云端跌入深渊的结局,但是他们也知道能够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哪里敢有半分不忿。
这两拨人处置之后,广场上还站着五十余人,他们的罪行最轻,和景廉人的关系不深,过去大多是夹着尾巴做人,基本没有做过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不过没等陆沉开口,他们便纷纷跪倒于地,主动表示愿意罚银赎罪,并且家中子弟都可按照陆沉的要求出力做事。
对于这些人,陆沉的态度不算苛刻,但也谈不上谦和,只是训诫了他们一番,然后让他们从明天开始接受陈循的统一调度。
陆沉看向最先被拖到一边的二十三人,然后对其他人说道:“诸位,随本王前往菜市口,今日会有人头滚滚落地,本王希望你们全程在场,将来在做事的时候会心存敬畏,避免落到这些人一样的下场。”
“谨遵王爷之令!”
正午时分,河洛西城菜市口。
此地已经人山人海。
得知今天将会处决那些帮着景廉人欺凌百姓的权贵官绅,成千上万的百姓赶来围观,将行刑之处围得水泄不通。
还好陆沉提前调来两千锐卒维持秩序,否则那些人还没被斩首,恐怕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高台北侧,陆沉平静地坐着,他身后两侧站着城内的大部分官员、江北数十位名士和王氏子弟、以及逃过一死的数十名权贵官绅。
飞云军指挥使宋世飞负责监斩,也只有他这样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虎将,才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一批又一批死囚被枭首。
包括二十三个家族在内,共有死囚四千七百二十三人,行刑过程长达两个多时辰!
一开始围观的百姓们轰然叫好,很多人回想这二十年来暗无天日的遭遇,不禁痛哭出声。
但是随着行刑的持续,血腥气越来越浓,连特意充当刽子手的边军将士都换了七八轮的时候,不少人终于支撑不住纷纷离去。
陆沉扭头望去,身后这些人尽皆面色煞白,胆小者几近无法站立,就连那些忠贞不屈的江北名士都有人忍不住跑开呕吐。
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崔伯渊等十余名江北名士,王氏子弟包括王翰在内都能坚持下来。
“启禀王爷!”
满身杀气的宋世飞龙行虎步来到近前,朗声道:“今日应斩四千七百二十三人,实斩四千七百二十三人,末将已完成军令,特来回禀!”
“好。”
陆沉缓缓起身,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沉声道:“将这些人的首级悬于北门外一个月,以此告诫后来者,将来若是还有人敢勾结外敌欺辱大齐百姓,这便是他们的下场!”
“遵令!”
宋世飞躬身一礼。
陆沉这才回身看着将来会帮他打理江北大地的各色人等,缓缓道:“本王也希望你们记住,往后不论处在怎样的位置上,对百姓好就是对自己好,否则不论能力高低,不论和本王亲疏远近,本王刀下绝无冤魂。”
将近两百人无不俯身,齐声肃然道:“是,王爷!”
第974章 【人生难两全】
数日后,城外某处军营,校场之上。
那场震惊全城的行刑让城内弥漫着肃杀的气息,但这里的校场上满是欢声笑语,一派格外和谐的场面。
三千多名将士盘腿坐在地上,从外表就能看出他们和一般士卒的区别。
要么年龄偏大,要么存在不是特别严重的伤残,在近几年不会再有大规模战事的前提下,他们显然已经不太适合继续留在军营之中。
但是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低沉黯淡的情绪,相反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看着前方的土台。
那上面可谓将星荟萃,无论是李承恩和刘隐这样的新晋大将,还是裴邃和段作章这样年过四旬的老将,他们此刻不再刻意维持平日里的威严,和下方的将士们一样,也都盘腿坐在土台边缘。
这三千多人里面有他们各自手下的兵。
当然,包括他们本人在内,都是坐在最中间的陆沉的兵。
将士们坐得很紧凑,和土台离得很近,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军中的行事风格,更像一场别开生面的茶话会。
在过去小半个时辰里,不断有人站起来,向台上的陆沉和各军大将,以及周遭的同袍们,讲述他在军中的生涯和故事。
说到一些有趣的回忆,校场上便笑声雷动。
说到和景军的厮杀,又是一阵针对敌人的怒骂声。
当然也免不了生离死别,眼睁睁看着同袍离开人世,周遭虽无哭声,却有虎目含泪。
陆沉安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些可爱的将士们,他不由得想起前面几天和那些官员名士的沟通。
虽然他将这件事交给陈循统筹,但也不会完全放手,至少他要掌握每个人的大致情况,因此免不了挨个谈话。
得益于陈循提前把关,能够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基本都有真才实学,当然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崔浩和另外一位名叫高汝砺的中年男人。
在经过初步的考察之后,一部分人留在河洛,另一部分人被陆沉派往江北各地。
崔浩去了青州,暂代青州长史一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陆沉让王翰与他同行,两人此后一段时间会是形影不离的同僚。
“再过半年,应该就能看出谁是真英杰,谁在滥竽充数。”
陆沉心中默念,他当然不会以为这种事可以一劳永逸,只有通过具体实践才能分辨出那些官员的成色。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陆沉抬眼望去,只见下面的将士们满怀敬畏地看着他。
“朝廷已经下了明旨,大家按照军功可以分到不少良田,此外还有一笔银子,足够你们回去娶媳妇和安置家人。这些天你们的将军为了给你们每个人争取更好的地界,吵得我脑仁疼。最终我决定一视同仁,反正江北各地都有大量无主之地,所以大家每个人都能领到足额的上好良田。”
陆沉的话得到将士们的热烈欢呼。
等声浪稍稍平息,他微笑道:“从此就要离开行伍,你们会不会怨我?”
“不会!”
将士们发自内心地喊着,紧接着便有一位手指残缺的士卒说道:“王爷对卑下这些人真的很好,这几年再也没人克扣我们的军饷,攒下的军饷、朝廷发下来的赏银还有那么多良田,足够卑下娶个懂事的媳妇了!”
余者皆笑。
陆沉也在笑,但是笑容中多了几分感慨,继而道:“但是我始终放心不下,你们这些年都在军中,除了学会一身杀人的手段,其他方面并不擅长。等成家立业之后,万一生活不顺心或者遇到麻烦,以你们的脾气肯定不会来找我,到时候怎么办呢?”
另一人高声道:“我们都是王爷的兵,就算不在行伍,谁敢欺压我们?”
“没错!”
“王爷,我们离去后不会给您丢人,但是谁要敢欺负到我们头上,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反正王爷肯定会为我们撑腰!”
陆沉欣慰地说道:“好,就要有这种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豪气。你们能这样想,我心里要舒坦不少,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的生活多一份保障。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你们即便不在行伍,可也不能就此荒废在行伍中学到的本领,所以趁着各地官府在筹建的当口,我给你们另外准备了两项营生。”
一名原先隶属于飞云军的将士好奇地问道:“王爷,您要让我们去当官?”
宋世飞忍不住笑骂道:“王二牛,你他娘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当个鸟官?给王爷丢人呢?”
校场上猛然爆发一阵哄笑。
王二牛不愧是宋世飞带出来的兵,一点都不尴尬,抬手摸着自己的脑门傻乐。
陆沉笑吟吟地看着将士们,示意王二牛坐下,然后说道:“当官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先从你们熟悉的事情做起,比如维持治安抓捕盗贼。我的兵在战场上勇猛杀敌,难道连区区蟊贼都对付不了?江北十州加上河洛地区,有一百多个府,七百多个县,需要无数捕贼官和三班差役,我想你们肯定可以胜任,这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第一条路。”
将士们敛去笑意,认真地看着台上为他们筹谋未来的郡王。
“至于第二条路……”
陆沉微微一顿,亲切地说道:“你们应该都听过陆家商号的名头。以前陆家商号只在靖、淮、定三州经营,如今要向江北各地铺展,需要大量的精干人手。你们若是有意,可以去商号里做一个护院教习,也可学习如何经营商贸,当然这听起来肯定不如官府差官体面,只是胜在报酬多一些。总之,无论你们选择哪一项,或者是回家平静度日,我都可以接受,只希望你们能过上好日子,不枉你们追随我历经生死。”短暂的沉寂过后,三千余将士自发地起身,向陆沉行以最标准的军礼。
陆沉和身旁的大将们也都站起来,他微笑道:“好了,我们不必弄得那么矫情,一会就去找你们各自的主将,说清楚你们的选择。”
将士们抬头望着他,异口同声地说道:“愿为王爷效死!”
陆沉冲他们挥挥手。
他缓步走下土台,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心中涌起复杂的思绪。
河洛及江北各地逐渐进入正轨,过段时间他得抽身去一趟定州北部。
那里是他将来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宝地。
……
衡江南岸,白石渡口。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周遭有数十名精锐护卫随行。
只看这等架势,路人便知车内一定是朝中大员。
“恩师。”
车内出来一名衣着简朴的年轻官员,正是翰林院修撰姜晦,他搀扶下车的中年男人便是当今右相许佐。
亲随前去安排渡船,许佐则迈步来到江畔一处凉亭。
望着面前波涛汹涌的衡江,许佐负手而立,平静地说道:“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北上定州。当时先帝觉得淮安郡王怀有不臣之心,便命我担任定州刺史从旁监督。那时我曾心怀疑虑,不知先帝为何会有这样的担忧。在定州那两年,淮安郡王从无逾矩之处,我亦亲眼见证他为了大齐边防劳碌不休,因此愈发不解先帝忧从何来。”
姜晦静静地听着。
许佐继续说道:“先帝决意北伐之时,我毫不犹豫地站在淮安郡王那边,甚至允许陆家商号在定州境内畅行无阻,官府给予其最大的便利。时至今日,我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我确信那个时候的淮安郡王没有私心,他的一应作为都是为大齐的安危着想。故此,我理当助他一臂之力。”
姜晦听出座师心情复杂,不由得开口说道:“恩师是想说时移世易,人心易变?”
许佐收回视线,转而看着他问道:“时至今日,你依然坚信淮安郡王是一介纯臣?”
姜晦默然。
他只是心志坚韧,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腐之人,对于如今大齐朝野上下的动静多有耳闻。
就连翰林院中那些同僚,也时常背着翰林学士王安,在私下议论陆沉如今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手中掌握大齐军权,恐怕随时都有可能窥伺至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