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92节
上方传来陆沉平淡的声音。
“谢王爷!”
众人齐呼,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他们发现在高台两侧各出现一群人。
左边仅有十人左右,为首之人正是出身于翟林王氏的王衡。
一众沦为阶下囚的昔日权贵不禁双眼喷火,当年他们将王家奉为魁首,不成想被对方狠狠摆了一道,尤其是那一年王安借大寿之日设下杀局,杀死数十名权贵官员,都是在场这些人的至亲。
但是此刻他们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唯恐惹怒高台上那位年轻的郡王。
右边则有数十人之多,他们大多衣着简朴,年龄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看向这群阶下囚的目光中充满鄙夷和憎恶。
这些便是陈循这几个月招募而来的江北名士,其中有当年景国南下之后遁入山林的原齐国官员,也有这些年声名鹊起却始终不肯为景燕效力的忠贞之士。
“诸位入座吧。”
陆沉开口相请,随即便有亲卫上前,指引江北名士和王家子弟前往东侧落座。
看到这一幕,一百多名昔日权贵只觉心中寒意骤起。
那些座位与他们无关,反而属于当年被他们耻笑奚落的江北名士,以及被他们恨之入骨的王氏子弟,这显然是一个非常不利的信号。
但是也有眼尖之人发现还有接近一半的座位空在那里。
“六年前,本王率军奇袭河洛,和你们当中的部分人有过一面之缘。时至今日,本王依然记忆犹新,当初你们慷慨解囊,襄助本王一大笔军资。这笔银子在后续的北伐大战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本王确实承你们的情。”
陆沉看着台下一百余人,徐徐道:“不过,朝廷为了这场持续一年有余的国战,可谓是掏空了家底,江南富户更是踊跃捐款捐物,这才让数十万大军能够坚持下来,将景廉人杀回泾河以北。如今江北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银子,本王想到这里几乎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有了反应。
一名六旬老者颤声道:“王爷,罪民乃徐家徐志理,家中薄有微财,值此朝廷艰难之际,愿捐出白银七十二万两,粮食七千石!”
“罪民沈雪松,愿捐出黄金一千五百两,白银四十三万两,粮食四千二百石!”“罪民陈冲,愿捐出白银三十一万两,粮食四千石!”
一时间声浪此起彼伏,众人在这一刻表现得极其慷慨。
他们当然会心痛,但是如果能用这些身外之物换来全族平安,甚至是抱上这位年轻郡王的大腿,那显然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交易。
同时他们也清楚,倘若陆沉不管不顾铁下心来,完全不在意坊间的评价,他可以直接派兵将所有人的家业抄得干干净净。
广场东侧,数十名江北名士冷眼看着那些卑躬屈膝的权贵官绅,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不少人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他们前来投效陆沉,并不完全是为了官位名利,否则当年就可以效忠景廉人。
王安能做伪燕宰相,他们就不能混个尚书侍郎?
如果今天陆沉因为贪婪财货而轻易放过这些景廉人的鹰犬,他们就算不会拂袖而去,心里也会疏远这位再造大齐江山的郡王。
陆沉平静的目光扫过这些名士,暗道果然如此,于是淡淡道:“诸位盛情,本王确实有些感动,不过你们先别急着表态,本王今日亦非冲着你们家中的金银和粮食而来。陈循。”
暂代河洛府尹一职的陈循大步走来,在那百余人前方站定,对陆沉行礼道:“下官在!”
陆沉负手而立,淡淡道:“念。”
“遵令!”
陈循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转身看着那些惴惴不安的阶下囚,洪亮的嗓音传遍广场之上:“徐志理,原籍灵州东庆府,世代为宦,累受大齐皇恩。徐家在灵州当地堪称豪族,田地产业无数,乃上百年积蓄所得。大齐元康十年,徐志理身为徐家之主,率领族人投效景贼甘为鹰犬。”
“在过去二十一年里,徐家在灵州各府大肆侵吞土地,粗略统计占据良田十七万余亩,并草场二十一处。为了向景廉人效忠,徐家盘剥百姓苛虐良民,据不完全统计,他们这些年直接残害大齐子民超过七千人。”
“徐志理本人于大齐建武三年,受景廉贵族的指派,出任伪燕渭南路节度。大齐建武十二年,入河洛任伪燕户部尚书。大齐建武十五年,徐志理被景贼任命为伪南京路同知。”
晨风徐徐,广场上一片死寂。
那位名叫徐志理的六旬老者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朝着面前的高台双膝跪地,口中不断求饶。
陆沉却没有看他,对众人说道:“或许你们会有些不解,为何本王四个月前就收复河洛,却对你们不闻不问,是不是没有考虑好要如何处置你们?是不是怕牵连太广所以犹豫不决?其实不是。本王只是觉得既然要清算过去二十年的种种,那就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畜生,比如——”
他抬手指向徐志理,语调转冷:“就像这种老畜生。所以本王一边打仗,一边让人将你们的底细查清楚,看看这二十年里你们都做过什么,如此才能让天下人相信,本王杀人是为了给这二十年来饱受蹂躏的大齐子民一个交代,而不是贪图你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王爷,饶命——”
须发皆白的徐志理才刚出口,一名膀大腰圆的王府亲卫抬起蒲扇一般的手掌,狠狠一耳光抽在他脸上。
这一记凶狠的耳光让其他百余人猛然一抖。
陆沉连看都懒得看其一眼,高声道:“南屹。”
“卑下在!”
另一名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出现在高台之下。
陆沉问道:“人都带来了?”
南屹垂首道:“回王爷,徐家在灵州各地的族人,合计二百十九人已经悉数捉拿,另外还有徐家在河洛城内的七十一名族人,如今皆已押往菜市口。”
“很好。”
陆沉微微颔首,又对陈循道:“你继续。”
“是,王爷。”
陈循手中的卷宗此刻已经变成生死簿,当他继续看向面前的一百余人,瞬间便有十余人瘫软在地。
“子羽。”
王衡在陈循继续点名阐述罪状的时候,转头看向身旁的王翰,轻声道:“你现在明白了吗?如果不是家主果决,不是侧妃这些年帮王爷做了很多事情,我们王家此刻还能坐在这里?你现在还不清楚王爷是怎样的人?不是王爷要依靠我们这些人出力,而是王氏子弟要靠着王爷的庇护才能活下去!”
王翰面色发白,再无之前的心高气傲,愧然道:“七叔,小侄明白了。”
王衡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另一边那些江北名士看着不断被拉出来拖到一边的奸贼,脸上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喝彩叫好。
小半个时辰之后,口干舌燥的陈循终于停了下来。
截至此刻,已经有二十三人如同死狗一般被拖到一边。
这意味着整整二十三个家族,至少四五千人!
第973章 【苍天饶过谁】
“六年前本王曾在此处说过,你们若是囿于景贼刀锋,不得不屈身事敌,若只是做一些跑腿的事情,其罪难逃其情可原。但如果你们为虎作伥,帮着景贼欺凌蹂躏大齐的百姓,那么没人能救得了你们。”
陆沉看向那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十三人,冷声道:“或许你们当时没有当回事,只想着能早点把本王哄走,等景军重新占据河洛,你们依然可以作威作福。你们觉得景军不会再失守,觉得本王不会再来这里,所以就变本加厉无恶不作,现在就是你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在一众彪悍亲卫的控制下,这些人犹如一滩烂泥,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至于尔等——”
陆沉转而看向剩下近百名曾经位高权重的阶下囚,缓缓道:“你们当中还有一些人,罪行没有那些畜生恶劣,而且并非主动勾结景贼叛国投敌。本王并非嗜杀之人,但是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陈循,念出他们的名字。”
“是,王爷。”
陈循拱手一礼,继而高声念出三十五个名字。
王府亲卫将念到名字的三十五人提出来,站在另外一边。
陆沉望着这些人,忽地朗声道:“王翰。”
“小人在!”
王翰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应声。
在明媚的春风中,陆沉转头看着他,面色淡然地问道:“你觉得本王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王翰额头上直冒汗,却又不敢不答,因此略显艰难地说道:“王爷方才提到这些人是迫于无奈,可见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小人斗胆妄言,或许可以令他们戴罪立功。”
陆沉不置可否地问道:“如何戴罪立功?”
王翰再度陷入迟疑,他无法揣度陆沉的心思,但是他觉得陆沉不会斩尽杀绝,打杀一批安抚一批方为王道。
一念及此,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王爷,小人觉得不妨令他们尽纡家财造福百姓,以此善举来赎罪。”
“启禀王爷,草民有话想说!”
距离王翰两三丈外,一名年过三旬面色微黄的男子起身,面朝陆沉拱手。
陆沉转头与其对视,见其神情坦然目光中正,便颔首道:“讲。”
男子毫不迟疑地说道:“王爷,草民无法认同这位王兄的提议。这三十五人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他们也可像我等一样,或遁于山林之间,或甘于默默无闻。景廉人固然残暴凶恶,却也不会强迫我等出来做官。由此观之,他们同样有罪,罪在贪恋权势,罪在利欲熏心,罪在不忠于国!”
王翰畏惧陆沉却不会害怕此人,当即皱眉道:“兄台此言差矣,刀斧加身之时,岂有他们选择的余地?纵然他们自身不惧死亡,身后亲眷何其无辜?”
男子转身看着他,正色道:“敢问王兄,我等数十人为何不曾家破人亡?”
王翰暗道你们这些名士大多出身贫寒,本就不是景廉人器重的对象,而那三十五人哪个不是河洛或者其他地方的豪族,景廉人怎会置之不理?
然而这些话他却无法在陆沉面前讲明,因为这原本就不是讲理的时候。
陆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见王翰有口难言,便对那名男子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微微垂首道:“回王爷,草民崔浩,草字伯渊,乃青州广固府人氏。”
陆沉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本王要如何处置这三十五人?”
“回王爷,先贤有言,猛药去疴,重典治乱。江北大地沦陷已逾二十载,如今依靠王爷擎天之手重归大齐治下,当务之急便是要安定民心,故而绝对不能轻饶这些人。他们即便不算罪孽深重,亦在这二十年里巧取豪夺尽敛民财,唯有重责方能使江北百姓相信,朝廷和王爷以民为本之决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其他江北名士无不点头附和,王翰则面色凝重。
崔浩见陆沉没有开口,于是继续说道:“当然,王爷若是一味杀戮,难免有失天和,因此草民斗胆建言,王爷可抄没这些人的家资,用以赈济江北各地穷苦百姓。至于他们本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或可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个崔伯渊的生平履历。
按照陈循的记录,此人时年三十四岁,家境贫寒却不坠青云之志,想尽一切办法刻苦读书,二十岁出头就是青州当地颇有名气的读书人。
伪燕官府数次征辟,崔浩始终不为所动,甘于清贫生活,一边以乡间教书为生,一边潜心注释历代先贤之典籍。
先前崔浩挺身而出反对王翰,陆沉对其谈不上另眼相看,甚至在他喊出乱世用重典后,陆沉心里还有些失望,以为这又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迂腐书生。
但是他后面那番话让陆沉重视起来,于是温言道:“你觉得应该如何赈济百姓?”
“王爷当面,草民不敢妄言议政。”
“无妨,言者无罪。”
“是,王爷。”崔浩不卑不亢地应下,徐徐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直接将银子发下去,或许能短暂改善百姓的生活,但是更有可能滋生出一批混吃等死索求无度的懒汉。因此在草民看来,历经景贼二十年暴戾不仁的统治,江北各地亟需鼓励农耕兴修水利。草民已经拟就一份万言书,上有安民、利民、富民之十五策,请王爷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双手捧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