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84节

  “王旗来了!王旗来了!”
  无数百姓蜂拥上前,意欲亲眼目睹大齐淮安郡王的风姿。
  将士们勉力维持秩序,却又不敢太过粗鲁伤害这些淳朴的百姓。
  这一幕让王府亲卫统领秦子龙和尹尚辅、齐廉夫、南屹等人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虽说城内的景军已经肃清,但是河洛被对方经营了将近二十年,阴影之下不知藏着多少虫豸,要是被对方搞出行刺的戏码,他们这些人肯定得负责。
  便在这时,陆沉举起了右臂。
  “王爷!”
  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着那位力挽狂澜的年轻郡王,眼含热泪放声高呼。
  他不再往前挤,其他人亦如是。
  这就像是涟漪一般飞速扩散。
  令在场将士无比骄傲的一幕出现,他们的主帅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混乱的局面变得井然有序!
  只有那一声声饱含委屈的“王爷”响彻城内。
  道旁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人颤声道:“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景狗这二十年何曾把我们齐人老百姓当过人,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猪狗!想杀就杀!想杀就杀啊!老汉我的爹娘姐妹,还有我的老妻和三个儿子,全都死在景狗手里!”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了眼了!”
  “不,贼老天,老汉我不谢你,我要谢陆王爷,谢咱们大齐的将士们!”
  他朝着数丈外的陆沉跪了下去。
  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做。
  今天愿意来迎接大齐军队的百姓,谁没有死在景廉人手中的亲人?谁没有遭受过异族的欺凌和奴役?
  长街之上,无数百姓跪地,哭声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各军队伍已经停止前行,将士们沉默肃然,心中仿佛有某种念头如烈火腾起。
  林溪、洛九九、厉冰雪乃至陆沉麾下的虎将们,这一刻无不红了眼眶。
  “老人家,快起来。”
  那位老人哭得老泪纵横,透过已然模糊的视线,他看见那位年轻的郡王来到身前,然后伸出双臂将他搀扶起来。
  老人嘴唇颤抖,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陆沉望着他沧桑的面庞,旋即看向道旁无数跪地感谢的百姓,诚恳地说道:“我陆沉向大家保证,景廉人绝对没有机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不止于此,我们还会一路往北打过去,收复这二十年丢掉的河山,解救那些至今还在敌人奴役下的同胞。”
  “终有一日,我大齐雄师将会直捣景国都城,焚其宗庙,屠尽敌人,用他们的首级筑成一座高耸的京观,为这六十年来所有死在景军屠刀下的同胞复仇!”
  在内劲的加持下,他的声音传遍长街两头。
  回应他的是三军将士从胸腔中迸发的怒吼。
  “复仇!”
  他们纷纷走到道旁,像陆沉一样将跪在地上的父老乡亲搀扶起来。
  这一刻,断开二十年之久的民心和军心紧紧连在一起。
  陆沉言出必行,自然不会让百姓们失望。
  在休整十日之后,大齐雄师兵分五路,范文定、裴邃、霍真、刘隐、宋世飞各领一部,在陆沉的统一指挥下,势如破竹挡者披靡。
  永宁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历经三个多月的鏖战,齐军终于收复河南路和渭南路全境,将景军赶回泾河以北!
  至此,陆沉终于完成无数贤明的遗愿,将齐景之间的分界线恢复到二十年前。
  再造大齐江山!
  第963章 【俱往矣】
  从河洛城一路往北,越三百里进入河南路地界。
  如今这里重归大齐治下,自然要恢复二十年前的称谓。
  名为青州。
  此处地域广袤,土地肥沃,物产丰饶。
  青州往西依次是渭州和灵州,当年景国占据齐国近半疆土,又扶持伪燕立国,强行调整江北区划,将青、渭、灵三州改为河南路和渭南路,将定州改为东阳路,将永、商、利、田四州改为江北路和沫阳路。
  景廉人意图通过不止于此的手段抹去齐国在这片大地上的痕迹,如今陆沉拨乱反正,奏请朝廷先让江北各地恢复旧制,待战事平息再行调整。
  青州北端,泾河为界。
  这条大河发源于代国西南边陲的群山之巅,几乎横贯大陆东西,数千年来哺育了无数子民,其下游丰富的支流水系造就青州的肥沃之地。
  青州境内某地,泾河南岸百余丈处有一座矮山,山顶有一座存仆亭,北眺可见波涛汹涌,奔流不止,极尽雄阔壮美。
  “那年因为一件小事,大帅勃然大怒,命人将我抽了一顿军棍,然后将我撵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大帅这是迫于无奈,因为当时朝中对他的攻讦日益凶猛,他是不想牵连到我们这些人。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死别,若能未卜先知,我死也不会离开青州,说不定能阻止大帅回京受审。”
  亭内有一人负手而立,穿着一身简朴的长袍,身形瘦削,鬓发花白。
  正是大齐荣国公萧望之。
  另一人走过来与他并肩眺望北面的大河,其人体态微胖面色温润,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带着刺:“你留下来有个屁用?你以为当时没人劝大帅留在这里别回京城?说到底大帅不想拥兵自重,又带着几分天真,觉得京里那些人最多就是夺他的兵权。”
  萧望之摇头道:“你在我跟前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在大帅面前也敢这样说?”
  “有何不敢?”
  虽然已近四月,陆通还是将双手习惯性地拢在袖中,他冷声说道:“早在你被打发去淮州之前,我就对大帅说过,绝对不能相信京里那些畜生的任何承诺。他嘴上总是答应得很好,趁我不在就跑回京城送死,我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我一把火烧死李昱和他那几个禽兽不如的儿子,也只能稍稍宣泄心中的愤恨,难道还能让他活过来?”
  李昱者,齐成宗,也就是李端的父亲,大齐历史上名列前茅的昏君。
  “唉……”
  萧望之喟然一叹,转头看着陆通脸上的怒意,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第一次见你卸下那些防备,吐露几分心中的郁卒之气。”
  “我心里当然有恨。”
  陆通语调微低,缓缓道:“这和我个人的际遇无关。虽然我确实有可能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但是经商于我而言并非卑贱之业,当年我最自豪的事情便是帮泾河大军承担接近四成的后勤供给。我恨的是忠臣含冤而死,奸佞青云直上,世道不公,天道无常!若是时光能够倒转,我便是拼尽一切哪怕是这条命,也会在大帅入京之前杀光那群昏君奸臣!”
  萧望之默然。
  远处大河涛声阵阵,奔流到海不复回,一如他们的人生。
  “呵。”
  陆通抬头看向远方,他眼中有青山无恙,春光依依,也有故人不在,长恨难消。
  “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萧望之老态渐露,轻声道:“厉老弟下去之后,将这二十年的故事说与大帅听,想来能让他感到慰藉。”
  “你也会服老?”
  陆通终究不是软弱之人,趁势岔开了话题。
  萧望之指了指自己沟壑渐生的脸,失笑道:“难道我看起来还不够老?倒是你这厮,脸上油光满面,越活越年轻了。”
  “谁让我有个优秀的儿子呢。”
  陆通微微昂起头,挑眉道:“我说,你真打算辞官归老?不留下来帮我儿子一把?”
  “少来。”
  萧望之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平阳一战让我折寿十年,如今泾河以南尽归大齐,将来的事情自然有他们年轻人去操心,总该让我这个老家伙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陆通笑道:“也罢,你如今夙愿得偿锐气尽失,确实没必要平白占着位置。不过你家老大和老二该出山了吧?你把他们藏了这么多年,无非是信不过江南那些人,难道你还信不过沉儿?”
  “不是信不过,是他们年纪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之看着陆通不善的脸色,无奈道:“罢罢罢,你让陆沉直接去找他们,我不阻拦便是。说起来,萧林如今有三子二女,萧闳有二子一女,其中几个年龄小的,我还没有见过呢。往后我要陪着宝贝孙子孙女,你们自去商议军国大事,别来烦我。”
  “这么多?”
  陆通先前的骄傲瞬间消失,转过身望着那位坐在石桌旁、笑吟吟看他们斗嘴的年轻人,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陆沉忍俊不禁道:“老爹,这一年多我基本都在战场上,哪有时间顾着生孩子。”
  “得抓紧,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不小了。”
  陆通不会胡搅蛮缠,话锋一转道:“方才你萧叔的话都听见了?萧林和萧闳虽然名声不显,却都是你萧叔手把手教出来的将才,尤其擅长练兵治军。你接下来不是要调整军中格局么?记得让萧家两位兄长历练一下,自家人别的不说,肯定不会对你阳奉阴违,更不会出现离心离德的情况。”
  “记下了。”
  陆沉笑着点了点头。
  萧望之闻言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不急不缓地问道:“你准备如何调整?”
  陆沉坦然道:“我准备在青州境内、渭州和灵州交界处,各设一座大营,常备兵力合计在八万人左右。此外,宝台山里的作坊要搬出来,在山中终究不太方便,但也不会搬到太远的地方,就在定州北部的古县。那里如今是七星帮普通帮众的家园,往后也会是七星军的驻地。我师姐已经前往宝台山,这会估摸着快到了。”
  “七星军驻于定州北部,这倒是万全之策,而且从定风道进入青州也方便。”
  萧望之微微点头,继而道:“两座大营八万人有没有风险?现在景国那边是什么情况?”
  陆沉脑海中浮现江晟的回报,这个精明能干的下属在景廉六姓政变之夜煽风点火,带着麾下精锐趁乱杀了不少景廉贵族,然后利用景国高层自顾不暇的机会,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大齐,给陆沉带来了十分详实的情报。
  “景国如今的皇帝年仅两岁,是阿里合欢都的幼子,其他那些成年皇子亲王皆已暴亡。实权则掌握在利用这次政变上位的六王手中,其中摄政王庆聿怀瑾行监国之权居于首位。这几个月景军且战且退,最终退回泾河以北,一方面是很难挡住我军的攻势,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内部动荡不堪。庆聿怀瑾虽然控制了都城和大部分兵马,仍旧挡不住各地忠于阿里合氏的力量竖起大旗。”
  陆沉微微一笑,然后笃定地说道:“我估计景国这种情况最少会持续一年左右,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内部才会平定下来。因此两座大营八万人足以震慑泾河北岸的景军,至于将来……其实大齐这边也需要时间来解决很多问题。”
  萧望之心中有数,没有继续问下去。
  陆通这时走过来坐下,好奇地看着萧望之问道:“你怎么不问他谁会是这两座大营的主帅?”
  “反正不会是我。”
  萧望之笑了笑,调侃道:“要不让陆沉给你弄个挂名主帅?也好弥补当年你离开行伍的遗憾。”
  陆通很少见地哑口无言。
  陆沉却是心中一动,他知道萧望之为何要避开这些关键的问题,而且从平阳之战结束后,他就不再过问任何军务。
  一念及此,陆沉诚恳地说道:“萧叔——”
  “不必多言。”
  萧望之显然清楚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要习惯干纲独断。”
  最后那四个字可谓过分直白。
  陆通微微皱眉道:“这话为时尚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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