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83节

  距离雷泽平原那场大战还没到一个月,厉冰雪当时在战场上拼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二十多天一直在随军休养。
  厉冰雪一声叹息。
  陆沉宽慰道:“岳丈不会怪你,相反他只会为你感到骄傲,因为如果没有你和飞羽军将士的舍命拼杀,我们就没办法诱使景帝上钩,也就无法取得那场决定性的大捷。”
  厉冰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军中没有戴孝奔丧的规矩,她身为陆沉的妻子、飞羽军主将,更要做好这个表率。
  然而父亲离世,悲痛终究难消。
  好在陆沉陪在她身旁温言开解,让她颇感熨帖。
  良久过后,厉冰雪微微抬头看着陆沉,迟疑道:“夫君,朝廷对父亲的追封会不会让你为难?”
  “为何这样说?”
  “朝廷追赠父亲为忠义郡王,又加谥忠武,我总觉得这两项恩荣另有玄机。”
  陆沉稍稍沉默。
  在他的一位正妃和三位侧妃之中,林溪和洛九九对大齐朝廷几乎没有任何好感可言,无论七星帮还是沙州各部都是看在陆沉的份上,才会和大齐站在一起。
  王初珑更不用多说,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从陆沉的利益出发,如今就连陆沉本人都不是非常清楚,王初珑帮他在南边做了多少安排。
  唯有厉冰雪因为家世和自身经历的影响,尤其是厉天润的言传身教,一直以来对朝廷都有一份忠心。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忠义郡王和忠武谥号都是对岳丈这一生付出的褒奖和赞美,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你莫要多想。”
  厉冰雪摇头道:“可是我觉得朝廷特意突出这个忠字,是想在你身上加一道束缚。如今你手握大齐军权,又有收复河山的盖世之功,朝廷中那些人肯定会怀疑你有不臣之心。如果将来……难保不会有人用父亲的爵位和封谥来攻讦你。”
  “将来如何呢?”
  陆沉半蹲下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厉冰雪不喜拐弯抹角,索性直白地问道:“你会取而代之吗?”
  陆沉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
  厉冰雪不解地看着他。
  陆沉道:“我原以为你不会考虑这些问题。”
  “小瞧人。”
  厉冰雪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轻声道:“在这些事情上,我肯定比不上初珑姐姐,但我好歹见识过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是不是以为我只会陷阵杀敌,除此之外便是一窍不通?”
  “怎么会呢。”
  陆沉一笑带过,继而问道:“如果我会取而代之,你会怎么看我?”
  “你呀……”
  厉冰雪反握住他的手,毫不迟疑地说道:“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跟着你走。你若要做大齐的忠臣,我便安安心心地带兵打仗驱除外敌。你若要造反称帝,我就会帮你杀死那些阻拦你的人。至于后果是什么,这不是我会担心的事情,总而言之你我夫妻一体同生共死。”
  陆沉笑吟吟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人,包括朝中一些重臣,他们都误会了岳丈。”
  陆沉抱着厉冰雪来到床边,让她坐在边缘,继续说道:“岳丈之忠并非是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而是忠于这片辽阔大地上的亿万子民,他不忍黎民苍生陷于异族铁骑蹂躏,所以才会三十年如一日,几近奉献毕生的心血。岳丈如此,萧叔亦如此,而我也是如此。”
  厉冰雪点头道:“我明白了。”
  陆沉取来鞋子要帮她穿上,厉冰雪固然性情爽利,此刻也不禁为难地推辞道:“我自己来。”
  “你刚才不是说过夫妻一体,这点小事算什么?”
  陆沉抬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穿上鞋,我们一起去祭奠岳丈。”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他,清泪夺眶而出,但是与之前的悲痛哀戚相比,此刻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得遇良人的感怀。
  片刻过后,庭院之中。
  陆沉面南而立,厉冰雪站在他身边,林溪和洛九九分立左右。
  四人叩拜遥祭。
  冬日寒风之中,陆沉默念道:“岳丈,我会坚定不移地完成你的遗愿,驱除外敌灭掉景国,还黎民苍生一个海晏河清的人间。”
  ……
  十二月二十八日,大齐北伐军四路并进。
  会师河洛城下!
  第962章 【长缨在手】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景军的整体表现可以用一溃千里来形容。
  雷泽平原和平阳城外两场大战,景军直接损失将近十五万兵力,而在之前将近一年和之后一个多月的战事里,景军拢共折损兵马超过十万人。
  换而言之,景军从当初南下之时接近五十万兵马,迄今已经累计损失超过一半。
  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一路败退。
  西线不必赘述,东线两支大军的处境同样堪忧。
  温古孙麾下的兵马始终啃不下尧山关和清流关,在得知景帝驾崩的消息后,他便连忙率军后撤,沿着安县和深泽城一路往西,却没有直接进入河洛城,而是派出一万多普通步卒入城,他则率领五万人继续往北。
  这个时候他考虑的不是死守河洛,而是尽可能保全麾下的精锐。
  与此同时,进攻定州北部的那路景军在主帅善阳的指挥下,以令人震惊的速度直接撤回河南路境内。
  在这两路景军会师不久后,第三支兵马从南方而来,领军主帅乃是灭骨地,他还有两位副手奚烈和术不列,麾下乃是艰难存活的夏山军和防城军,这都是庆聿氏在军中的火种。
  温古孙和善阳终于得知西路军的境况。
  当他们从灭骨地口中听到西路军覆灭、庆聿恭及古里甲等统兵大将战死沙场的噩耗,因为三军会师还有将近二十万兵力而升起的抵抗意志,瞬间如烈日下的冰雪快速消融。
  他们手里的兵马是景国最后的希望,一旦折损在战场上,大景便会陷入亡国之危。
  当北方传来景廉六姓发动政变、太子乌岩和诸皇子亲王全部暴亡的消息,在灭骨地和善阳几近明示的表态下,温古孙只能放弃最后的幻想。
  在国内动荡不安、齐军气势如虹的当下,他们能够守住泾河南岸的渭南路和河南路这两块地盘,便是大功一件。
  然而……能守住吗?
  灭骨地等三人心中都没有底气,而且这个时候他必须要让奚烈带着四万兵马返回大都,帮庆聿怀瑾稳定国内局势。
  至此,他们实际上已经放弃河洛城,以及城内的两万景军。
  距离年节只有两天,河洛城内弥漫着绝望压抑的氛围。
  城外是连绵成片的齐军营寨。
  西面,京军金吾大营主帅陈澜钰领兵两万余杀到。
  北面,陆沉麾下两员大将裴邃和段作章,率领久经战火淬炼的镇北军和来安军,一边进逼河洛北城,一边放出大量游骑斥候,防备逃往北方的景军杀一个回马枪。
  东面,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领兵两万余跃跃欲试。
  南面,大齐淮安郡王陆沉亲率六万精兵稳步推进。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决战。
  正常情况下,依靠河洛城雄伟坚固的城防体系,加上城内堆积如山的粮草,两万景军足以坚守几个月之久,若是城内万众一心,这座孤城甚至能屹立一年以上。
  从古到今的战争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
  然而景军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景帝和庆聿恭相继殒命,将帅成批阵亡,二十余万大军葬身沙场,灭骨地、温古孙和善阳三位仅存的主帅犹如丧家之犬狼狈逃走,这些因素足以摧毁河洛守军的意志。
  城内的局势同样对景军极其不利。
  那些门阀世族和高官权贵当然不想看到齐军入城,他们都已经知晓南边发生的事情,齐军每到一地就会展开清算,而他们投效景人助纣为虐,仗着景廉人的兵锋欺压奴役普通齐人,落到陆沉手里定然生不如死,所以他们在这一刻表现得极其团结且忠心,几乎不遗余力地支持景军坚守。
  可是城内占据绝对多数的百姓不会这样想。
  他们依然记得很多年前,陆沉曾率军奇袭河洛,破城之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只是狠狠收拾了一通那些为虎作伥的巨户,杀了不少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权贵士绅。
  对于这些饱受景廉人和投敌权贵蹂躏的普通人来说,如何选择显然非常简单。
  这便是民心所向。
  大齐永宁二年,元月初五。
  齐军围城仅仅七天,在潜伏城内的织经司密探鼓动之下,城内百姓坚持不配合士气跌落到谷底的景军,而城外大军凭借势不可挡的气势,同时登上河洛南面和北面的城墙。
  就此破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绞杀和肃清,初六正午时分,齐军已经控制全城,大齐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河洛城头。
  午时二刻,王旗入城。
  河洛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们夹道欢呼,迎接这些年为他们拼死血战的王师。
  最先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便是李承恩精挑细选的三千定北骑兵。
  望着一匹匹堪称神骏的高头大马,还有马上魁梧勇猛的骑士,人群中陡然爆发一阵阵喝彩。
  尤其是这些骑士不像景廉人那般趾高气扬,脸上都带着亲切和煦的笑容,其中还有一些年轻的家伙面带羞涩,河洛百姓们更是蓦然生出感动的情绪。
  “这是我们的骑兵!”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迅速得到其他人的呼应,犹如飓风一般向周遭扩散。
  “我们的骑兵!”
  千万声呼喊从胸腔中迸发。
  某个角落里,原织经司成州检校尹尚辅颇为罕见地开怀大笑,暗道待会要给那个在人群中潜藏的机灵下属一笔赏钱。
  紧跟在定北骑兵后方的便是火器营,数十门架在马车上的破军炮凛凛生威,后方威武雄壮的火枪兵昂首挺胸,接受着道旁同胞的检阅。
  “看,那就是炸死景国皇帝老儿的大炮!”
  “炸得好,炸得好哇!”
  声浪如潮,绵延不休。
  陌刀军、镇北军、奉福军、广陵军、七星军、飞羽军等等相继出现。
  各军主将亲自带队,虽然身后只有八百名将士代表,但是这样的场面足以让河洛百姓大呼过瘾。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