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47节

  他们脑海中悄然浮现“杨光远”这个名字。
  果不其然,景帝继续说道:“当年南齐成宗李昱污杀杨光远,最大的损失并非是泾河防线的垮塌,其实当时我朝并无占据这辽阔疆域的实力,否则朕也不会费心扶持一个燕国。对于南齐而言,这件事最恶劣的影响在于打击了臣民对皇室的信心,便如萧望之十年不入京城,几乎将对南齐朝廷的提防和猜忌写在脸上。”
  阿布罕叹道:“只可惜南齐出了李端这个皇帝中的异类。”
  听他提起那个十多年的老对手,景帝面上居然浮现一抹敬意,缓缓道:“朕纵观中原王朝历代帝王,强于李端者委实不多。”
  两位亲信重臣面露诧异,他们没有想到天子对那个南齐皇帝的评价如此之高。
  景帝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坦然道:“即便是将朕放在他的位置上,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阿布罕连忙摇头道:“陛下,恕臣狂妄,不敢认同此议。”
  撒改亦道:“南齐李端确实不凡,但又怎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你们拍马屁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一些。”
  景帝淡然一笑,继而道:“你们可曾想过,二十年前李端面临怎样的处境?齐国皇室死得七七八八,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以及一些偏远宗室,外有强敌大军压境,内有朝野分崩离析,更不必提李昱当政期间闹得民不聊生,若非大毅力之辈怎能挺过如斯煎熬?李端不仅心志坚韧,才能手腕更是卓绝,如此才可收服李道彦、韩灵符、秦正和厉天润这些能臣之心。”
  两位重臣不禁默然。
  今日景帝显然谈兴颇浓,感慨道:“就拿你们已经十分忌惮的陆沉来说,若非李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君臣情义的种子,他怎会在那种备受猜忌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若说李端的缺陷倒也不是没有,太不爱惜自身以至于英年早逝,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用自己的性命在雍丘给朕和庆聿恭设下一记杀招。”
  阿布罕叹道:“以命为饵,确非常人。”
  “不止于此。”
  景帝眼中浮现一抹深沉,喟然道:“雍丘之战是齐军第一次取得正面决战的胜利,对后续战事的影响难以估量,更重要的是在朕和庆聿恭之间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因为这场大败,朕和庆聿恭总得有一个人承担责任,胜利可以掩盖一切矛盾,失败则会让矛盾浮现,这是李端的阳谋,朕明知此节依然得罢免庆聿恭的军职,否则无法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这会撒改和阿布罕都有些不敢再听下去,后者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知错了。”
  景帝淡淡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朕知道你多年来忠心如一,不会因私下进言见责于你,不过朕希望没有下次。”
  阿布罕躬身道:“臣遵旨。”
  景帝站起身来走到阑干边,平静地说道:“朕今日同你们说这些,一是要你们明白大敌当前齐心协力的道理,不论内部存在怎样的矛盾都必须暂时搁置,战场上更不能三心二意,谁若是敢做见死不救贻误军机的事情,朕会让他知道何为规矩。”
  撒改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涌起,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谨遵圣喻,不敢有分毫违逆。”
  景帝负手而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道:“其二,朕没有让你们领兵,并非是怀疑你们的能力,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方才你们都提到此战的关键所在,朕再问问你们,南齐陆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们对他的领兵风格究竟有多少了解?”
  两人思考片刻,阿布罕当先说道:“陆沉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既能隐忍多时等待机会,又能孤注一掷行险奔袭,其用兵之道不拘泥于死板规章,变化多端难以预测。”
  撒改跟上道:“陛下,臣也觉得这陆沉狡猾无比,想要抓住他的马脚不容易。”
  “终究还是流于表面了。”
  景帝笑了笑,难免有几分失望,然后直白地说道:“说到底,陆沉是一个不肯吃亏、更不会坐以待毙的年轻人。只要抓住这一点,你们就能明白他忍耐的界线在哪里。庆聿恭打下高唐城只是一个开始,朕料定接下来他要攻占西冷关会很难,陆沉一定会在这里拖住庆聿恭的大军。”
  他转身看着两位重臣,继续说道:“朕已经传旨给沈谷和温古孙,让他们同时对定州北部和西部发起攻势,尽全力压缩齐军的防线,让陆沉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隔三差五就收到伤亡战报。像他这样的人,到一定阶段就会反弹,无论是哪处战场,届时都有可能迎来他最凶狠的反扑,说不定会啃下朕派出的某路大军。”
  阿布罕略显紧张地说道:“陛下,是否要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景帝微笑道:“你能算准他要对哪一路下手?”
  阿布罕哑然。
  他又不是陆沉肚子里的蛔虫,怎能未卜先知?
  景帝眼中精光一闪,依旧淡定地说道:“朕在让三路大军施加压力的同时,有意放松对齐军掌控区域的情报刺探,便是给陆沉一个反击的机会。朕不需要猜测他的具体谋划,只要一刀砍在他的腰眼上,这就是朕今日对你们分说详尽的缘由,也是朕要交给你们的任务。”
  阿布罕的反应更快一些,他琢磨着景帝口中的腰眼二字,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要暗伏第四路大军,从南齐三州交接之处下手?”
  景帝摇摇头,从容道:“这只是障眼法,朕真正的目的是派一支精兵南下进入淮州,将陆沉的后方一举荡平。失去淮州的支撑,南齐定州军便是无根之木,陆沉同样会方寸大乱,因为那里才是他的根基,有他最重视最在意的亲人,否则他又何必将妻儿从定州接回淮州?”
  撒改和阿布罕眼神一亮。
  景帝抬头望向东南面的天幕,轻声道:“不这样,怎能让那个年轻人体会到山穷水尽的滋味。”
  第919章 【黎明之前】
  大齐永宁元年,八月中旬。
  汝阴城,大都督府。
  主事陈循禀道:“王爷,飞云军宋指挥使和镇北军裴指挥使相继送来紧急军报,敌军于旬日内接连发起攻势,不过均已被我军打退,目前定风道和尧山关安稳无忧,请王爷放心。”
  “嗯。”
  陆沉淡淡应了一声。
  景军四面点火在他的预料之中,景帝和庆聿恭盛名在外,又怎会不利用景军当前最大的优势?
  陆沉不怕对方和他玩谋略,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他对这种手段早已习以为常,也能辨别出其中真伪,但是景帝以堂皇之势碾压而来,于他而言是最难的局面。
  景军以力破局,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且每一路兵力都在七八万,进攻节奏又非常稳健,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明显的冒进之势,这就意味着齐军几乎没有巧胜的可能性。
  除非陆沉暗中集结所有机动兵力,选择一路进行反击,或许能再拿下一场艰难的胜利。
  但这不是没有风险,即便陆沉有战而胜之的能力,只要齐军主力出现在某一路,景军必然会全力破开另外两路,利用陆沉无法回援的时间差彻底摧毁齐军的防线。
  可若什么都不做,就只能被动防御,而这似乎不是陆沉的风格。
  节堂内一众文官武将对此都有些担忧。
  他们对陆沉的军事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倘若眼下齐军兵力和景军大致相等,他们相信陆沉有足够的能力击败景军,问题就在于景军至今尚未倾尽全力,陆沉若仓促用计,很有可能踏入敌人的陷阱。
  见气氛颇为沉闷,陆沉环视众人,微笑问道:“秉元公,何故眉头紧锁?”
  对于老头子给他找来的两位淮右名士,陆沉一直十分尊重,而两人也当得起他的尊重。
  主簿刘元虽然出身贫寒,却无孤拐冷僻之性情,为人中正处事公断,这短短两年多时间已经将都督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属官们心中的威信甚至已经超过长史黄显峰,而后者身为萧望之留给陆沉的干吏,对此并无怨望之心。
  黄显峰已多次向陆沉表达退位让贤之意,只是陆沉没有允准。
  另一位名士便是主事陈循,他如今已顺利进入陆沉身边最核心的圈子,甚至去过宝台山脉深处那个隐秘的世外桃源。
  在这二人的影响下,这两年有不少江北三州的有才之士前来投效陆沉,再加上王初珑给出的那份值得信任的王家子弟名单,如今都督府的文官可谓人才济济。
  此刻听到陆沉温和的问话,年过四旬的刘元恳切地说道:“王爷,敌军势大,还请暂为忍耐。”
  “自然是要忍耐的。”
  陆沉的脸色倒是很平静,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要忍耐到几时呢?”
  一众幕僚听闻此言,心情也很是沉重。
  战争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舞台,史书上任何一场大胜都需要敌人的配合,便如先前的太康之战,如果兀颜术像庆聿恭一样合兵一处只打一点,陆沉就算兵仙附体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带着长刀军杀穿十六万景军?
  眼下景帝显然不会再给陆沉巧计破敌的机会,或者说顶多拿一路兵马来换齐军大半防线,就看陆沉是否接受这个交易。
  陈循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地图,恭敬地提醒道:“王爷,下官以为还得防备景军从藤县南下。”
  陆沉顺势看过去,颔首道:“德遵言之有理。”
  景军三路大军分别朝定北北部、定州西部和靖州西部而来,目前唯一显得格外平静的战场就是藤县以南,三州交界之处。
  先前陆沉让刘统钊放弃藤县,只因现在齐军采取守势,藤县这个进攻的桥头堡用处不大,而且这座县城不好坚守,强行守下来会损失大量兵力,远不如后撤至宁陵城,以宁陵、平利、新昌、石泉和盘龙关组成三州交界处的防线。
  但是景军刻意忽略此处,庆聿恭只调来两三万人在藤县北边数十里设防。
  陆沉望着地图上那一块区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景军这两三万人显然没法结成密不透风的防守,只要能越过这条防线,齐军便可一路往北直扑河洛。
  可是……
  陆沉按下心中的冲动,转头对刘元说道:“秉元公,代本王拟定两份军令,第一份给广陵军刘隐和盘龙军贺瑰,让他们打起精神来,景军有可能在三州交界之处开辟第四处战场。”
  刘元当即起身道:“下官遵命!”
  陆沉迟疑片刻,又道:“第二份军令送给临江侯陈澜钰,命他调镇威军北上,驻守青田城和涌泉关。”
  “是,王爷。”
  刘元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去草拟军令,当然写完后还是要让陆沉过目点头。
  便在这时,一名校尉脚步匆匆走进节堂,神情肃穆地拱手行礼道:“启禀王爷,靖州都督府紧急军情。”
  陆沉微微眯眼道:“说。”
  校尉快速说道:“七月末,景国西路军主帅庆聿恭亲率大军往靖州西线进逼,八月初八日攻破高唐城,然后庆聿恭分兵三万入西风原,他亲率五万大军继续南下直逼西冷关!”
  满座皆惊。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庆聿恭即便几年前在雍丘败了一场,并不能说明他的能力大不如前,这一次他接手兀颜术留下的烂摊子并且快速扭转局势,仍然会给大齐军民带来不小的压力。
  陆沉问道:“我军损失如何?”
  校尉答道:“回王爷,广济军坚守城池十一天,阵亡将士四千二百七十一人,伤者超过两千,残部在靖州副都督范文定的率领下退至西冷关内。”
  堂内气氛愈发严肃。
  没人发现陆沉的手微微抖了几下。
  沉默片刻后,他肃然道:“秉元公,再拟一道军令给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命他及麾下将士继续坚守太康、雍丘和西冷关等地,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擅自出战,违者以军法论处。”
  刘元神情凝重地说道:“下官领命!”
  陆沉随即起身返回后宅。
  大半个时辰过后,率飞羽军在城内休整的厉冰雪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入目所见,陆沉独立窗前,静静地望着庭院一隅。
  “广济军打得太难了。”
  陆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可以直接来到自己身边,而外面守卫森严的明暗岗哨没有任何反应。
  听到他满含愧疚的声音,厉冰雪来到近前,轻声道:“夫君,大敌当前,没人可以置身事外。”
  陆沉愧然道:“太康一战,是我让广济军硬顶景军重骑兵,那一战本就让广济军大伤元气,后来又是我让他们驻守高唐城,因为我预感景军会将靖州西线当做突破口。虽然刘守光及时给广济军补充了兵员,但是高唐之战打完后,这支军队的老卒估计剩不下几个人了。”
  厉冰雪默然。
  广济军是靖州都督府的王牌,其实就是厉天润一手带出来的绝对嫡系,其中很多将官都在厉天润身边待过,也和厉冰雪非常熟稔,但是这延绵战事之后,想来很多人已经魂归太虚。
  然而这就是军人的宿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