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46节
景帝负手而行,一双细长的眼眸打量着园内景色,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撒改和阿布罕两位景廉大姓的头人跟在后面,后者附和道:“永平郡主天生聪慧才情不凡,难怪陛下对她青睐有加。”
景帝顺势打趣道:“听说你家老三当初颇为中意永平?不知现在可曾放下了?”
自从庆聿怀瑾十五岁之后,很多年轻的景廉贵族子弟便对她起了倾慕之心,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者亦不在少数,阿布罕自然知道这些年轻人的胡闹故事,因此心里也不慌乱,笑道:“陛下,臣家老三都已经生了一双子女,哪里还会放不下当年的事情。”
景帝本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继续迈步前行观景,似乎兴致盎然。
撒改和阿布罕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深深的不解。
世人大多不知,大景天子不但擅于治国,领兵打仗的才能更加出众,只因庆聿恭这些年表现得足够出色,景帝才没有过多地直接插手军事。
撒改等大头人都经历过二十年前的伐齐之战,自然清楚天子在兵事上的手腕,原本以为此番天子御驾亲征,不说亲临战场指挥大军,至少也会展现他当年的用兵之奇,让齐军狠狠吃几个苦头。
更不必说景军在西线先失一阵,三万兵卒战死,主帅兀颜术及十余名将官成为齐军刀下亡魂。
当务之急理应是立刻予以还击,提振己方军心士气。
然而景帝只是让庆聿恭接手西线大军,又让温古孙和善阳各领一军进逼定州,此外便没有其他动作,只来到南齐的旧都游览景致。
难道说十多年没有亲自指挥过大战,让天子心中的刀生了锈迹,还是前年那场惊人的刺杀导致天子精力不济?
只是从这些天天子的兴致来看,又不像是伤重难愈的状态。
压着满心的不解,撒改和阿布罕跟随着天子来到园内一处水榭风亭。
景帝在石桌边落座,望着面前一池清水,淡淡道:“撒改。”
“臣在。”
“这次朕没有让你亲自领兵,心中可有不满?”
“陛下,臣岂敢心怀怨望?”
撒改那张老脸显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继而赔笑道:“此战关系重大,陛下各种安排自然是出于通盘考虑,若需要臣领兵之时,臣定会竭尽全力。”
景帝微微一笑,道:“那你说说此战关键之处在哪?”
撒改早年间倒也是敢于冲锋陷阵的悍将,但是自从他爹去世,将辉罗氏积攒了几十年的精兵悍将交到他手上,几次独当一面都没有撑起局面。
譬如当年灭赵之战,景帝原想给这个北院元帅一次扬名的机会,结果撒改迟迟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反而闹出三万精兵被赵国八百死士杀退的笑话。
若非如此,景帝也不会启用庆聿恭为三军主帅。
此刻听到天子问策,撒改本以为是又要被敲打一番,不过待他看见天子淡然的目光,忽地反应过来,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只有一些浅薄的见识。”
景帝颔首道:“但说无妨。”
撒改心中一松,斟酌道:“齐军固然先胜了一场,但是没有改变两边兵力的悬殊差距,因此臣觉得南齐依旧会采取坚守之势,利用城池攻守消耗我军兵力。臣斗胆妄言,此战关键在于诱使齐军主力出城,与我军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战。”
景帝脸上的笑意浓了两分,又问道:“那要如何诱使敌军主力出来?”
撒改面色微变,垂首道:“陛下恕罪,臣还没想好。”
“你啊……”
景帝摇摇头,感慨道:“不及乃父多矣。”
撒改愈发愧疚地低下头。
景帝点到为止,并未继续苛责,而是看着旁边的阿布罕说道:“你来讲讲。”
阿布罕其实早就在思量,此刻谨慎地说道:“陛下,若是一味强攻,恐怕齐军会愈发龟缩在城池关隘之中。先前常山郡王传回消息,齐军在太康一战过后不进反退,陆沉甚至主动放弃藤县,可见他已经做好长期死守的准备。这种情况下若要逼迫齐军主力与我军决战,除非让陆沉看到必胜之机。”
“何为必胜之机?”
“譬如我军一支兵马轻敌冒进,一脚踏入齐军挖好的陷阱。”
景帝闻言微笑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阿布罕见状便闭上嘴。
撒改心里有些懊恼,又有些不服气,盖因阿布罕的提议听起来不错,实则行军打仗哪有那么简单?
南齐陆沉那般狡猾,怎会轻易落入陷阱?要做到让他毫不怀疑的程度,那就必须派出一支真正的主力精锐,同时要营造出与其他军队完全脱节的形势,可如此一来不等于白白送给齐军一场大胜?
只不过撒改知道自己不擅筹谋,阿布罕又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物,因此不敢在御前争论起来。
便在这时,一名大太监脚步匆匆而来,眉眼间隐隐带着几分喜色。
“启奏陛下,西路军紧急军报!”
“讲。”
“禀陛下,常山郡王于七月二十九日亲自领兵南下,直取靖州西线,于八月初八攻占高唐城。常山郡王随即兵分两路,命灭骨地率军三万进逼西风原,震慑雍丘一带的齐军,郡王亲率五万大军继续南下前往西冷关。”
撒改和阿布罕连忙躬身道:“我军大胜,恭贺陛下!”
其实打下一座城委实不算大胜,但在兀颜术先失一阵的前提下,庆聿恭以如此强硬的姿态摧毁南齐靖州西边的防线,自然可以鼓舞大景军心。
景帝双眼微眯,微笑道:“撒改,朕再考考你。”
撒改忽然觉得今天出门前是不是惊扰了哪位神仙,面上自然不敢表露,恭敬地说道:“陛下请说。”
景帝道:“你觉得庆聿恭此战胜在何处?”
胜在何处?
撒改一时间有些迷糊,虽然还不知道高唐一战的细节,但从战事持续的时间来看,庆聿恭应该没有使用过多的计谋,而是靠着景军强硬的底力强行破城。
望着天子平静的目光,撒改猛然福至心灵,试探道:“陛下,常山郡王知道我军的优势在于兵力,所以不再和齐军玩心机手段,而是堂堂正正一路碾压过去。那陆沉就算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他总不能凭空变出万千军卒。”
“终究还不算太笨。”
景帝满意地笑了笑。
撒改喜出望外道:“谢陛下赞赏!”
旁边的阿布罕却露出几分忧色。
他对景帝忠心耿耿,哪怕当年景帝提拔撒改为北院元帅,他也没有生出不忿之意,因为他知道天子只是要借助辉罗氏的力量制衡庆聿氏,即便撒改论才能委实配不上北院元帅之位。
他更知道天子对兀颜术满怀期许,不说要他盖过庆聿恭在军中的威望,至少也要有所建树,如此才能让军中更加平衡。
不成想兀颜术败得这么干脆,偏偏庆聿恭一接手就扭转局面。
打下高唐城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庆聿恭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盲目地硬啃齐军雍丘防线,而是兵锋直指西冷关。
从战略意义上来说,打下雍丘便可辐射靖州全境,西冷关则位于边陲,但这是靖州平阳府北面最重要的屏障。
一旦夺取西冷关,景军铁骑便能驰骋而下直扑平阳。
平阳城的战略意义无需赘述,这里掌控着衡江中上游唯一不需要借助船只的渡江之地,仅需一座数十丈的浮桥,大军便可轻松南下直取齐国腹心之地!
景帝看着阿布罕的神色,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淡然道:“你在想什么?”
“臣……”
阿布罕欲言又止。
景帝看着他脸上的纠结和迟疑,微笑道:“在朕面前还要藏着掖着?”
“臣不敢!”
阿布罕暗暗一咬牙,直言道:“陛下,常山郡王功勋卓著深孚众望,在军中更是拥趸甚多,此番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平阳,必能彻底扭转景齐之战局,然则同样会埋下隐患。臣斗胆,恳请陛下早做提防!”
撒改直接愣住。
这水榭风亭之中,原本和煦的清风亦仿佛凝结成冰。
第918章 【行到水穷处】
大景朝堂之上,这些年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景帝和庆聿恭这对君臣的矛盾与纷争,从一开始隐于水面之下,到后来逐渐公开化,从来没人当众说过庆聿恭有不臣之心,只因几年前有个不着调的官儿上了一封奏章,对庆聿恭含沙射影,然后就被景帝贬为庶民且永生不得录用。
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在景帝面前提及此事,即便是撒改这样被景帝刻意提起来和庆聿恭打擂台的重臣,顶多就是揪着一些别的事情针对庆聿恭。
没人知道景帝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有人做了那个倒霉的先例,余者自然就不敢以不忠的罪名攻讦庆聿恭。
而今日阿布罕所言,则是第一次有人在天子当面指控庆聿恭有威胁皇权安危的可能。
因此撒改才会愣住,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出乎他的意料,天子并未因此动怒,淡然问道:“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回陛下,臣不知。”
阿布罕的回答更让撒改摸不着头脑。
此刻撒改不禁怀疑这个准土谷氏的大头人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先前所言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谁不知道庆聿恭的名望太高会威胁到皇权安危?
既然没有解决的法子,平白无故扯这件事做什么?
景帝看着阿布罕肃然的面庞,似笑非笑地说道:“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法子,只要你们能够代替庆聿恭,为朕在西线战场打破僵局,朕自然不需要继续用他,而他也无法继续凝聚军心,一切隐患不攻自破。”
听闻此言,阿布罕眼中浮现几分苦涩,撒改更是早就低下了头。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知易行难,光论耍嘴皮子谁都能为,便是撒改也能偶尔灵光一现。
问题在于统率大军哪有那么简单?
譬如这次庆聿恭强行攻破高唐城,难道撒改和阿布罕想不到这样简单的策略?
可是带兵首要便在于令行禁止,尤其是景军这样剽悍的兵马,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下面的将士如何能卖命冲杀?
这不是靠天子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问题,因为古往今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卖命。
阿布罕自忖做不到这一点,撒改更加不可能。
在景军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不需要主帅强行驱使,谁都想踊跃地收割战功,但是现在景军需要一座城一座城地硬啃,每一战都是极其艰难血腥的厮杀,除了景帝本人之外,便只有庆聿恭可以依靠积攒二十年的威望做到这一点。
阿布罕无比愧疚地说道:“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
撒改也只好跟着请罪。
景帝却摆摆手,转头看向水面微澜,平静地说道:“朕知道你们忠君唯上,并非是嫉恨常山郡王,恶意行污蔑构陷之事。但是朕希望你们明白,朕身为天子岂能不教而诛?只要郡王一日没有表露反心,朕便不能以莫须有之罪名对他下手,否则就会败坏朝廷的根基。这种事只要出现一次,大景君臣便会离心离德,难道南齐的教训摆在你们面前都不懂得借鉴?”
撒改和阿布罕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