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21节

  换而言之,只要李道彦还有一口气,他能让朝中各方势力形成一股合力,即便这种情形无法维持太久,也能给陆沉造成很大的麻烦。
  李道彦靠着软枕,似乎是猜到陆沉此刻的心思,缓缓道:“你在担心什么?”
  陆沉镇定地说道:“其实来此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些犹豫,因为猜不到老相爷让我过来的用意,难免会有几分忐忑。”
  “怕我提出一些让你为难的请求?”
  李道彦摇了摇头,叹道:“你多虑了。”
  这短短四个字里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陆沉望着老人苍老的双眼,终于敞开心扉道:“我本以为见面之后,您会质问我为何不救李宗本。”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瞬间怔住。
  他的先生这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其中暗藏的深意令他如遭雷击。
  这段时间他也暗自分析过李适之谋反的过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当李适之决定动手,而且他在宫中还有许太皇配合,天子活下来的机会便无比渺茫。
  他很清楚自己的大伯心机有多深,即便他走的不是正道,筹谋二十年一朝爆发的力量也足以令天塌地陷。
  但是陆沉现在说的话表明他原本有机会挽救天子的性命。
  李公绪不由得心神激荡,同时心情十分复杂。
  李道彦则微微垂下眼帘,良久之后才说道:“其实你不说,这世上没人能够断定你是有心漠视,还是压根没有猜到李适之的意图。”
  陆沉坦诚道:“方才老相爷说过,有些事即便能瞒过世人,也瞒不过天地和本心。”
  李道彦幽幽一叹,便问道:“那你为何不救?”
  “在那个雷雨夜之前,拙荆表达过类似的担忧,当时我对她说,我一直在等天子的决断。如果他肯召见我当面询问,而非着魔一般千方百计猜忌我打压我,或许我会告诉他丁会遇刺的真相,进而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在暗中搅动风云,届时他应该能明白谁是真正的敌人,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但是直到那一夜来临,他都没有尝试这样做。”
  陆沉这番回答合情合理,即便略微不符为臣之道,却也能取得旁人的认可,但他话锋一转道:“我现在回想,或许当时我并不希望天子迈出这一步。”
  李公绪忽然觉得心里很紧张,他甚至希望先生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是李道彦依旧神情平静,点头道:“天子借助李适之和江南门阀压制你,李适之利用天子和你的矛盾火中取栗,而你……其实在你决定让丁会暗中回京那一刻起,就是在逼迫李适之出手,至于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心里并不在意。即便李适之和许太皇取得绝对的优势,你最坏的处境无非是逃离京城,依靠边军与朝廷对峙。”
  陆沉道:“李适之说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对丁会下手,让我找到名正言顺翻盘的唯一手段,这句话没有说错。那时候我不禁在想,假如丁会没有遇刺,我无法逼迫李适之出手,那么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
  李道彦轻叹一声,道:“他们会继续用大义名分君臣之道在你身上套上无数禁制,最后你无法忍受的时候,大抵只能做出最坏的决定,割据江北公然对抗朝廷。”
  “是啊。”
  陆沉耸耸肩,自嘲笑道:“既然那是一个注定的结果,我为何要自作多情,暴露这些年好不容易在京城发展的力量,只为救天子的性命。如果是高宗皇帝在位,我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这位……他会领情吗?他会因为我的出手不再猜忌吗?他会放弃将来继续打压我的想法吗?”
  李道彦不禁默然。
  李公绪望着自己的先生,只觉心里很难过。
  他能感受到那种失望与心寒交织的情绪。
  “回首这些年的心态变化,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境遇十分离奇。”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最开始因为家父所说关于杨大帅的故事,我对江南朝廷抱有极大的戒心,在我拼搏向上的过程中,升官发财和抵御异族是最重要的动力,而不是效忠天子和朝廷。后来因为高宗皇帝发自真心的信重,我才逐渐改变看法,在那段时间里我愿意为大齐舍命效力,只因我能接受真心换真心的方式。”
  李道彦这会已经明白这位年轻郡王的心境,接过话头道:“李宗本毁掉了你对朝廷的信任。”
  “李适之的挑拨确实影响到李宗本对我的态度,但是根源出在他自己身上。”
  陆沉面色微冷,淡淡道:“他心中有愧,所以对我百般提防。所谓权臣之忧,在我扭转北伐败局之前,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严重。老相爷曾经说过四条举措,不论李宗本能否想到,至少在我提督江北三州军权之前,我怎么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若说我年轻,他又非垂垂老矣,只比我年长两岁而已。”
  “唉。”
  李道彦一声叹息,缓缓道:“事到如今,再论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
  陆沉没有否认,又道:“只是方才您剖析私心二字,不禁令我心有感触。这世上谁会没有私心呢?只不过有人能在关键时刻选择公义,便如老相爷大义灭亲,有人则始终沉湎于阴诡小道,便如死在宫女手中的李宗本。我当然也有私心,无论世人如何夸赞,我都清楚自己的内心,绝对做不到舍弃一切只为一个忠臣的名声。”
  谈话至此,两人已经渐渐明晰对方的想法。
  李道彦自觉愧对李端的托付,让大齐走上完全不可控的道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从他本心而论,当然不愿看到不忍言之事。
  但是陆沉的态度也很明确,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再退,因为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不光他自己粉身碎骨,他所有在意的人都会活不下去。
  李道彦沉思良久,开口说道:“虽然我近来有意不理会京中的动静,但是我大抵能够猜到一些人的想法。宁太后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如今大齐最大的危机不是你,而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强敌,再加上新君年幼,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哪怕你的权势已经超出人臣的范畴,她也会继续忍让。至于朝中重臣,薛南亭经历过这些变故,想来可以暂时压制刚硬的脾性,许佐亦是如此。”
  陆沉并不着急。
  他今天稍微透露自己的态度,当然不是为了寻求老人的认可和理解,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这种细枝末节没有任何意义。
  简单而言,这场谈话将真正决定陆沉往后的行事手段。
  李道彦望着他的双眼,话锋一转道:“我原本打算在你北上的时候,让稚鱼儿一路随行,以便尽到他为人弟子的责任。只是如今看来,我的身体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或许随时都会闭眼离去,只能让他留在身边。我这些年最看重这个孙儿,只希望他能为我捧丧送终。”
  这是人之常情,陆沉并无异议。
  老人的抉择当然暗含着某些深意,不过这个结果对于陆沉来说可以接受。
  总而言之,以待将来。
  就在陆沉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道彦忽地一叹,轻声道:“陆沉。”
  “老相爷请说。”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没人能够算尽万般变化。”
  李道彦脸上浮现一抹感伤,又有几分落寞,他放缓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其实你多虑了,如今我没有继续压制你的手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只会贻笑大方。若是这一次你能击败景帝,让大齐收复故土山河,希望你将来能善待那些人,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忠义之心并不可耻。”
  陆沉微微一怔。
  李道彦艰难地坐直身体,拱手一礼,喃喃道:“这是老朽死前唯一的请求。”
  陆沉站起身来,望着这位为大齐呕心沥血操劳一生的老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晚辈谨遵教诲。”
  第888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景朝,大都。
  十月中旬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然而城内的景廉贵族们热情似火,各大消遣去处皆是贵客盈门,一派欢欣喧嚣之势。
  究其原因,遥远西北方向的代国在丢失近半国土之后,终于向大景低头臣服,去除帝号改封代王,将草海东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割让给景朝,同时赔偿大量战马、精铁和金银。
  经此一役,代国不说一蹶不振,至少十年内再也没有袭扰景朝的胆量和能力。
  消息一经传开,景朝可谓普天同庆,就连大都的酒水价格都涨了不少。
  东郊一处环境清幽雅致的庄园内,庆聿怀瑾熟练地泡茶,对面坐着一个神情沉稳的年轻男子。
  他叫讹论,其父阿六敦乃是苍人部落的头人。
  大概在六十年以前,北方辽阔的土地上生活着很多部族,后来逐渐形成景廉人、赫兰人和高阳人三足鼎立的局面,再往后三族相继立国,景朝又吞并赵国打垮代国,在这个铁血肃杀的过程中,苍人部落一直能保证相对自主的地位。
  他们无法像赫兰人和高阳人一样建立自己的国家,但是也因此避免覆灭或衰亡的下场。
  究其原因,苍人生活在大陆东北苦寒贫瘠之地,环境极其恶劣,只以渔猎为生,这世间没有任何势力会浪费资源去征服这片土地,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苍人,即便雄才大略如景帝,也只是象征性地羁縻此地。
  “请。”
  庆聿怀瑾递来茶杯。
  讹论双手接过,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殿下。”
  庆聿怀瑾淡然道:“我本以为令尊这次会亲自来大都朝贺。”
  “阿爹确实想来,不过上个月他在打猎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左腿,总不能让人抬着来大都,因此便让阿兄带人前来恭贺陛下。”
  讹论神色镇定,与那些好勇斗狠的苍人不太一样,继续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听完阿兄的解释后,应该不会责怪我们苍人部落。”
  庆聿怀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听闻阿六敦头人的五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如今看来你虽然年龄只排第三,应该是他最信任和器重的儿子。”
  “谢殿下夸奖。”
  讹论依旧镇定,继而道:“或许是因为小人胆子比较小,不敢乱说话做坏事,所以才被阿爹派来联系殿下。”
  庆聿怀瑾顺势进入正题:“不知令尊有何打算?”
  讹论沉默片刻,低声道:“阿爹说,若是殿下能将庆化地区划分给我们,苍人三千勇士愿意为殿下效命。”
  庆化地区位于大景的东北边陲,再往北就是极寒之地,也是苍人部落生活的区域。
  庆聿怀瑾不动声色地问道:“令尊为何不直接去求陛下呢?”
  讹论坦然道:“求过。”
  言下之意,景帝自然不会同意,即便庆化地区相对于大景辽阔的疆域来说不值一提,但他怎会容许苍人部落拥有更好的生存条件。
  庆聿怀瑾并未立刻给出答复,淡淡道:“虽然我和令尊的交情很深,但是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回去之后转告令尊,等明年他亲自来大都的时候,我会找个机会设宴款待他。”
  讹论垂首道:“小人记下了。”
  他喝完杯中香茗,起身行礼道:“殿下,小人告退。”
  庆聿怀瑾起身目送他离去,然后沐浴更衣,来到后宅的书房。
  她来到窗边大案之旁,从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望着信纸上的内容,轻声自语道:“原来你的处境比我好多了,枉我还以为是同病相怜,不过仍要谢谢你教会我一个道理。”
  她转身将这封记录着南齐近半年风云变幻诸多细节的密信丢进火盆中,看着骤然升腾的火焰,眼中泛起一抹决然。
  “或许你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方向。”
  ……
  江水涛涛,奔流不回。
  衡江南岸,白石渡。
  即便忻州刺史龚霖和对岸的淮州刺史宋琬提前做了准备,从上下游调来大量船只,囿于渡口自身的宽度,再加上定北军、飞羽军和锐士营都有大量战马,这场渡江从天蒙蒙亮开始,一直到正午时分还没有运完一半,最好的结果便是天黑的时候全部完成。
  南岸一处简易的馆驿内,陆沉和一名年轻男子用着午饭。
  饭菜都很普通,谈不上精致美味,陆沉看起来胃口不错,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则有些食不下咽。
  陆沉显然没有闲情雅致关怀他的食欲,快速解决完两大碗白米饭,然后接过秦子龙递来的茶盏,颇为满足的喝下大半。
  年轻男子见状也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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