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19节
庆聿恭镇定地说道:“回陛下,臣认为可以接受,不过要让代国彻底臣服,以免将来再生事端。”
景帝道:“细说。”
庆聿恭想了想,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代国之主不再称帝,改由陛下降旨封为代王,往后形成定例。由哥舒氏率高阳族人为大景镇守草海西北之地,许其世世代代沿袭王爵。我朝可不往灵庆等地驻军,当地民生税赋兵丁皆由代王自理。”
景帝微微一笑,很显然这个提议与他心有灵犀。
庆聿恭继续说道:“其二,草海东南面三州十三府,包括西平城在内,往后便纳入大景疆域,我朝派遣大军驻守,同时迁当地百姓往我朝东北三路,再迁景廉各姓族人前往三州之地。”
“善。”
景帝脸上浮现赞许的神情。
庆聿恭微微垂首道:“其三,此战实因代国挑衅而起,这半年来我朝大军靡费甚巨,代国理应做出赔偿。依臣拙见,代国需以战马、精铁、金银为赔礼,具体数额则需要朝中同僚一同商议拟定。”
“哥舒魁攒了十多年的家底,被你一句话拿走大半,不怕他狗急跳墙?”
景帝虽然这样说,表情却很平静。
庆聿恭沉稳地说道:“回陛下,兀颜将军用兵老道,乃是代人的克星,哥舒松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代帝自然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无可奈何地送书求和。若他不愿,兀颜将军只需以西平城为诱饵,继续消耗代国的有生力量,不出三个月,代国必生内乱,届时代帝恐怕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
景帝转头看了他一眼,赞道:“还是郡王看得透彻,放眼朝堂也只有你才会在朕面前坦然相告,不像那些文臣总是藏着掖着,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非得长篇大论云山雾罩。”
庆聿恭道:“谢陛下夸赞,臣只是性子直接,不擅修饰。”
景帝不禁笑了笑,悠然道:“直接一点好。”
他缓缓站起身来,来到湖畔负手而立,继而道:“朕虽然和郡王打过一个赌,却没想到陆沉能做到这一步。其人小小年纪,心机竟然如此可怕,万般隐忍终成大势。”
庆聿恭感叹道:“臣亦不曾想到,南边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前些天收到南边的密报,当得知齐帝李宗本驾崩、以李适之为代表的江南门阀反叛势力被铲除,陆沉成为最大的赢家,饶是景帝心志坚韧如铁石,也不禁陷入长久的惊诧。
“后生可畏啊。”
景帝双眉微扬,语调略显肃然:“如今代国已不足为虑,想来陆沉也已猜到朕明年的计划,他肯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说实话,朕居然有些期待与他的交手,不知郡王可愿随朕一起,会一会南齐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庆聿恭望着天子的侧影,躬身一礼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湖畔清风拂过,清澈的水面之上,倒映出这对君臣的身影。
虽只寥寥二人,却有睥睨天下之势。
第885章 【定南】
对于陆沉来说,位于皇宫西北部的御花园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
他曾在这里听到李端重病之时的盖世豪气,那场君臣密谈不仅奠定雍丘大捷的基础,也让陆沉对一位帝王产生真正的敬佩之意。
他也在这里与李宗本闹得不欢而散,君臣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再也无法修复,让李宗本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及至今日,园中格局依旧,却再无当初的痕迹。
赏月亭内,宁太后凭栏而立,平静地望着深秋略显苍凉的景色。
陆沉则站在旁边一个合乎规矩的位置上。
亭外既有苑玉吉带领的宫人,也有以若岚为首的女官们,他们离得稍微远一些,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到那两位贵人的谈话。
不知过了多久,宁太后收回视线,转身在石桌边坐下,抬眼看向陆沉道:“郡王且坐。”
陆沉略显迟疑。
这段时间他在宫中议事皆有座,除非是文武重臣都在的时候,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他已习惯坐着面对这个国家如今明面上的主人,但那要么是在宽敞的御书房,亦或是威严的殿宇之内,君臣的间隔很明晰,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一桌之隔。
这个距离上,以陆沉的眼力甚至能看清宁太后雍容妆饰的细节。
宁太后自然清楚这个年轻郡王的顾虑,微笑道:“坐罢,你是皇帝的先生,哀家岂能不尊重?”
一句隐晦的提醒让陆沉心中微动,于是拱手道:“谢陛下赐座。”
宁太后有感而发道:“郡王的福气足以让世人艳羡。”
陆沉镇定地说道:“臣能有今日,皆因天家的器重和信任。”
“哀家说的不是这个。”
宁太后神态平静,徐徐道:“哀家听说,王妃年纪轻轻便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高手?据说有个武榜,她已经排到上册前十之内,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陆沉逐渐回过味来,笑道:“陛下,这只是草莽之人戏说而已。”
宁太后道:“虽是戏说,却也能证明郡王好福气,连枕边人都能提供不小的助力,难怪你这些年总是能做成出人意料的功绩。林王妃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她家的七星帮以及七星军亦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而厉、王两位次妃各有所长,对你更是情深意重。如今又有沙州洛耀宗之女,虽然联姻是洛耀宗提出来的请求,但是哀家可以看出来,那位洛姑娘早已非你不嫁。”
洛九九和那岩等人前几日便启程返回沙州筹备嫁妆,宁太后只见过她一面,但是以她的阅历和眼光,自然能看透洛九九的心思。
陆沉这会反而有些拿捏不定,不知宁太后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王初珑身后的翟林王氏、厉冰雪身后的靖州边军、洛九九代表的沙州七部,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力量,但宁太后的语气谈不上如何忌惮,相反给陆沉一种奇特的感觉。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宁太后温和地说道:“哀家有一位侄女,年方十七,性情温婉,知书达礼。虽无倾城之貌,胜在品格端方,不知郡王可愿一见?”
陆沉的表情显得很精彩,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陛下,臣……臣……”
这是他第一次在宁太后面前显露这般局促的姿态,不复平时的从容淡定。
宁太后半真半假地问道:“莫非郡王看不上哀家的侄女?”
“臣岂敢放肆。”
陆沉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陛下厚爱,臣心中感激,然则臣已经对家人保证过,后宅不会再添新人。”
宁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哀家可记着郡王这句话了。”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不敢欺君。”
“说笑而已,郡王莫要当真。”
宁太后淡定地打住这个话题,继而问道:“关于应对国战的各项准备,郡王可有查缺补漏之言?”
陆沉想了想,应道:“蒙陛下信重,如今的局面便很好了,各部衙的堂官皆为能臣,臣并无异议。”
“好。”
宁太后稍稍沉默,轻声道:“后日离京之时,哀家就不送你了,便以这杯茶预祝你一路顺风。将来大战爆发之后,郡王可安心在边疆统率大军,哀家与朝堂诸公自会成为你和边军最坚实的后盾。”
她伸手举起茶盏,白皙的手指略显用力。
陆沉站起身来,将杯中清茶饮下,正色道:“陛下务必珍重,臣决不会让敌人得逞。”
“哀家相信你。”
宁太后也站了起来,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大齐江山之安危,拜托爱卿了。”
陆沉放下茶盏,躬身一礼。
随即恭敬告退。
宁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伫立于阑干之旁,眼中泛起些许怅惘之色。
这样的臣子,若是能一直做大齐的忠臣,该有多好。
……
大齐鼎正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淮安郡王府,高朋满座。
因为陆沉即将带着家眷北上返回边疆,一些重臣特来送行。
武勋有荣国公萧望之、骁勇大营主帅李景达和金吾大营主帅陈澜钰,连魏国公厉天润都拖着病体前来,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和锐士营主将叶继堂作陪。
文臣也来了几位,分别是翰林学士王安、御史大夫姚崇和户部尚书高焕,陆沉又亲自将两位宰相薛南亭和许佐请来。
席间氛围和谐又轻松,在陆沉有意引导下,并无那种离别在即的愁绪。
及至酉时二刻,宴席结束,诸位重臣相继离去,陆沉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外。
回到前宅偏厅,这里还有两位贵客在饮茶。
因为今夜有两位宰相在场,再加上国丧期间不宜滥饮,所以陆沉此刻十分清醒。
萧望之看了一眼神态平静的厉天润,对陆沉微笑道:“没想到你会将薛、许二位请来。”
陆沉亲自帮他们添茶,然后坐下说道:“倒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这会朝中大臣肯定已经反应过来,王叔父和高焕都是我的人,李景达亦是如此。我这样做是让两位宰相安心,毕竟大敌当前,我们自己人若继续争斗不休,最后肯定会便宜景国君臣。”
厉天润轻咳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沉坦然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最多四成。”
厉天润却道:“四成不少了。”
萧望之亦点头道:“这会代国多半已经臣服,景帝不会斩尽杀绝,他只要能确保代国无法再威胁景国的后方就可以。从这一点分析,景帝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晰,最多再过大半年,等景军完成最后的调整,他必然会亲率大军以举国之力南下。根据我和厉兄的推断,景军这一次至少能拿出五十万大军,或许还有一点余力。”
陆沉默然。
厉天润接过话头道:“你麾下有十三万定州军,靖州那边再挤一挤,刘守光大概能凑出八万可战之兵,加上张旭带去的三万兵马和陈澜钰的金吾大营四万多人,总数大概能凑到三十万。兵力悬殊若此,你还能有四成把握,确实很不容易了。”
陆沉缓缓道:“前些天我和太后谈过,兵部尚书陈新才已经开始招募兵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李景达的骁勇大营乃至沈玉来统率的禁军,也都要做好北上的准备。”
“兵力的差距是一方面,我和萧兄更担心你要面对的敌人。”
厉天润神情凝重,坦诚道:“陆沉,你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确有天赋之才,如今我和萧兄单论领兵已经不如你,但是你一定不能轻敌,莫要因为雍丘大捷就小觑庆聿恭。”
陆沉望着二人关切的眼神,点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犯这种错误。关于雍丘之战,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指挥的功劳,而是高宗皇帝、岳丈和萧叔费心筹谋,帮我搭好了台子,我只不过是依靠你们的帮助才能击败庆聿恭。”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萧望之放缓语气,温言道:“庆聿恭并非不可战胜,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不会再有来自身后的掣肘,而且还有一个人为他掌控全局。”
“景帝?”
陆沉仔细想了想,迟疑道:“我记得他以前应该没有指挥大型战事的经历?”
萧望之和厉天润对视一眼,随即喟然道:“景帝当年登基之后快速掌控全局,将那些景廉贵族折腾得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威望?”
“请萧叔赐教。”
“这其实是我和厉兄私下的分析,但是应该不会错。当年杨大帅含冤赴死之后,景廉人在短短两个月内洞穿泾河防线,最后势如破竹攻破河洛城,表面上这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指挥得当,但河洛失陷后仅仅一年多,庆聿定便在蒙山大败而归,厉兄一战剿灭上万景军先锋精锐。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足以说明庆聿定名不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