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86节

  看着苑玉吉行色匆匆的模样,李宗本示意左右退下,然后问道:“可是陆府有状况?”
  “回陛下,不是。”
  苑玉吉神情凝重,低声道:“陛下,当初皇陵刺驾案的两名凶手来历有眉目了!”
  “你说什么?”
  李宗本眉头皱起。
  那是两年半之前,他为了陷害李宗简,同时逼迫秦正辞官,在先帝的大行葬礼上让太监温长保行刺自己,却没想到还有两名藏在工匠中的刺客同时发动。
  事后这桩大案交由陆沉查办,然后许太后来闹了一场,李宗本只能息事宁人。
  他当然想查清楚那两名刺客的来历,问题在于温长保是他安排的人,那个时候他又没有掌握织经司,如果让织经司拔出萝卜带出泥,显然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一直等到苑玉吉组建的宫中秘卫成型,他才让苑玉吉暗中调查此事。
  “回陛下,奴婢查到那两名工匠与长乐宁氏的余孽存在一些关联。”
  “长乐宁氏的余孽?”
  李宗本语调阴沉,这个答案倒不算离奇,毕竟宁家因为造反谋逆被抄家,而像这样的门阀世族不知有多少旁宗支系,存在一些漏网之鱼很正常。
  苑玉吉的表情愈发复杂,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今日清晨奴婢收到密报,先前掌握的一条暗线取得进展,那人承认他亲耳听到过有人谈及工匠刺客的幕后主使,就在刺驾案发生后不久。”
  李宗本寒声道:“谁?”苑玉吉答道:“原刑部尚书高焕,其兄龙林高氏之主高确。”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李宗本脑海中炸响,曾经的疑点瞬间连成一线。
  陆沉负责查办那桩大案,他当着重臣皆在的时候指控李宗简是幕后主谋,许太后居然收到消息赶来大闹一场,最后这桩案子草草完结。
  整个过程中,当时协办查案的刑部尚书高焕没有向李宗本发出任何提醒。
  难道说那两名刺客是受长乐宁氏的余孽指使,龙林高氏亦有参与,陆沉在发现这件事后就暗中将高焕收入麾下?
  李宗本心念电转,脸色渐趋铁青。
  苑玉吉胆战心惊地问道:“陛下?”
  李宗本站起身来,缓缓道:“消息是否查证?”
  苑玉吉连忙点头道:“那名暗线是龙林高氏在京城产业的一名管事,他说当初亲耳听见高氏兄弟谈论此事,而且有不少大逆不道之言。之前陛下罢免高焕,让奴婢暗中派人盯着龙林高氏,奴婢便暗中控制了此人。”
  李宗本负手踱步,眼中骤现凌厉之色,冷冷道:“你立刻率二百秘卫,再带三百禁军,携中旨前往贺州龙林城,将高氏兄弟捉拿来京!”
  苑玉吉道:“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
  李宗本喊住他,一字字道:“去中书让两位宰相拟旨,并且要大张旗鼓,让朝中重臣都知道高焕涉嫌谋划皇陵刺驾大案,你去拿他合乎朝廷法度。”
  苑玉吉一怔,望着天子愈发幽深阴冷的目光,心里恍然大悟,躬身道:“奴婢遵旨!”
  李宗本负手而立,心中默默自语道:“陆沉,倘若你真是高焕背后的靠山,这一次你总得交出足够的筹码,否则你可没办法向全天下人交代。”
  ……
  在有心人的助推之下,不到半天时间,原刑部尚书高焕涉嫌谋划皇陵刺驾大案,苑玉吉率禁军前去捉拿高焕的消息传遍京中各大府邸。
  秦国公府,内院花厅之中。
  陆通看着神色从容的儿子,好奇地问道:“这就是你留着宁不归一条命,又让他前段时间特意去找那些江南门阀麻烦的缘故?”
  陆沉坦然道:“不完全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想对付我,所以便借着宁不归的身份探探底。如今看来,这些门阀果然是进退一体,就算宁不归手里有他们的把柄,依然坚定地站在李适之那边。”
  “高焕既然身家清白,没有参与所谓的刺驾大案,那么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而且这种老官僚深知利害,他只要闭上嘴还有活命的余地,若是想污蔑你从而乞求天子的原谅,最后也难逃一死。”
  陆通冷静地分析着,随后关切地说道:“但是你留着宁不归终究是个隐患,万一他落入皇帝手中,把你暗中留他一命的事情抖露出去……他毕竟真的让人做过刺驾这种事。”
  “父亲放心。”
  陆沉镇定地说道:“宁不归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陆通看着他的双眼,忽地心中一动,问道:“你把他藏在城外三千骑兵的营地里?”
  陆沉微笑道:“父亲英明,还有渠忠带着人与他相伴,我提前叮嘱过叶继堂,绝对不会有纰漏。”
  陆通这才放下心来,随后沉吟道:“如今看来,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天子,而是那位藏在幕后的李尚书。”
  “先前王家叔父告诉我,何谓门阀世族的手段和心机,我便意识到敌人的想法很复杂,绝非简单的中枢与边军之争。等到师姐和初珑帮我救下丁会,看完初珑的密信之后,我愈发确认这一点。”
  陆沉稍稍舒展着双臂,轻叹道:“我有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这帮人真的喜欢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陆通问道:“何意?”
  “我通过丁会还活着这件事故布疑阵,倘若丁会只是天子和李适之派去定州监视我,那么李适之让人杀他完全可以提前征得天子的同意,即便失败他也不必担心,因为天子会帮他遮掩此事,否则就是君臣共谋陷害国之功臣。”
  陆沉冷冷一笑,继而道:“我知道李适之不笨,不会做出继续杀人灭口的愚蠢决定,但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打出高焕和宁不归这张牌,说明他要杀丁会没有提前和天子商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因此必须加快进度转移天子的注意力。父亲,你觉得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要让你和皇帝决裂……”
  陆通恍然,冷声道:“所以你回京之后和皇帝的种种冲突,都有可能是李适之在背后推动。”
  “应该是这样。”
  陆沉点了点头,又道:“韩忠杰是否起复、先帝的病因之迷和桂秋良之死、陈澜钰建言天子要将我的家眷留在京城、丁会在定州遇刺,这些事情的根本目的就是促使我和天子决裂。如果李适之全部如愿,这会恐怕我和天子已经无法正常相见了,这个时候他再丢出高焕和宁不归这张牌,必然会引发一场惊涛骇浪。”
  陆通的面色很不好看,毕竟要不是陆沉足够机警而且运气还不错,或许已经着了对方的道,故而皱眉道:“此人用心如此险恶,看来真的是恨你入骨,非要借皇帝的手杀你。”
  “未必……”
  陆沉却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我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或许在这位目空一切的李尚书眼中,我也只是他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第848章 【君之怒】
  贺州龙林城距离京城四百余里,苑玉吉带着宫中秘卫和禁军就算速度再快,捉拿高氏兄弟的时候不费工夫,一来一回也需要至少十天左右。
  从他们离开京城那一刻开始,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积蓄的暗涌便有沸腾之势。
  对于朝中绝大多数官员来说,先前高焕因为贪腐问题被罢免官职这件事,其实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便他们知道高焕绝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罢官,多半牵扯到朝堂权争。
  只要没有下狱问罪,仅仅是罢官而已,那就是朝中很常见的波折,说不定高焕将来还有起复的机会。
  然而这一次天子命中书拟旨,直接出动禁军前去拿人,而非通过正常的办案程序,毫无疑问令人心惊,要知道就在几天前的定州刺史丁会遇刺一案,天子也没有如此震怒,而是派出几位钦差带三司官吏前去彻查。
  就算是那些八九品的小官都知道,这一次肯定会发生大事,更不必说身居要职的高官们。
  文德殿,御书房。
  右相许佐神情凝重地说道:“陛下,高焕虽已被罢官免职,但他出身于龙林高氏,又做过多年刑部尚书,更是先帝提携信任的重臣之一。如今此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这番话略显直白,既和许佐平素的风格有关,也因为此刻御书房内除天子和他之外,只有左相薛南亭和吏部尚书李适之在场。
  简而言之,这是一场规格极高、半个字都不会外传的核心朝会。
  李宗本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卷宗,交给肃立于旁的内侍省都知陈鸿,漠然道:“念。”
  “是,陛下。”
  陈鸿难得有在外朝重臣面前露脸的机会,当即一丝不苟地念着卷宗上的记录。
  听着他略显尖锐的嗓音,两位宰相的表情愈发严肃。
  从卷宗上的记录可知,两年半前皇陵刺驾案的三名刺客之中,太监温长保是受奉国中尉李宗简的指使,而两名工匠万应谦和杨舜咨则是长乐宁氏破门子宁不归过命的兄弟。
  两拨刺客来历不同,但在温长保动手之后,另外两人利用混乱的局势果断出手。
  薛南亭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他出身于清源薛氏,自然听说过当年宁家破门子的故事。
  在京城叛乱平定后,长乐宁氏遭到清算,而宁不归的母亲选择了自尽,所以这个破门子决定向大齐天子复仇。
  陈鸿继续往下念,讲到根据龙林高氏族人的告发,宁不归在刺驾案发生前找过龙林高氏家主高确,事后又来京城找过原刑部尚书高焕,意图胁迫高焕将那两名刺客与李宗简牵扯上,以此挑起天家内部的纷争,造成天子和许太后剑拔弩张的状态。
  听到这里,李宗本咳了一声,看向许佐问道:“许相,朕难道还要容许高焕、高确这等乱臣贼子逍遥法外吗?”
  许佐冷静地说道:“回陛下,臣并无此意,只是此事涉及刺驾谋逆之大案,朝廷需要有确凿的证据,如此才能服众。”
  “这是自然。”
  李宗本一言带过,旋即正色道:“今日召三位卿家入宫,虽与高焕一案有关,但是重点不在于这桩案子本身。”
  三人略显不解,薛南亭便道:“请陛下明示。”
  李宗本稍稍沉默,似乎在压制心中的愤怒,缓缓道:“朕想问三位卿家一句,朕还是不是大齐的天子?”
  李适之震惊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
  薛南亭和许佐亦是类似的反应。
  “呵呵。”
  李宗本自嘲一笑,继而道:“犹记先皇教导,身为天子要顾全大局,朕一日不敢或忘。这几个月朝中种种风波,相信三位卿家都看在眼里,朕自问对他不薄。即便他公然藐视朝堂,当着朕和十余位重臣的面拂袖而去,朕也没有苛责,只是降了一道申斥圣旨,让他在府中反省数日而已。当时若不是朕拦着,满朝臣工的弹劾奏章可以堆满他的秦国公大门!”
  此刻三人都已知道谁。
  薛南亭尽力劝解道:“陛下,秦国公行伍出身,兼之年轻气盛,难免会有一二不妥之处,但是臣认为他对陛下和朝廷绝对忠诚。臣斗胆直言,秦国公近来确有反省自身,前些天在陛下当面,他面对户部尚书景大人的质疑,从始至终都能保持冷静,足见他在改正自己的脾气。”
  “朕想说的不是这个。”
  李宗本眉眼间满是躁郁之色,沉声道:“先皇曾经说过他性情骨鲠,从小没怎么读过书,难免不知礼节不懂变通,朕对这些都可以容忍。不瞒三位卿家,当初朕在宫中设宴款待陆沉,你们可知他对朕说过什么?他说若是韩忠杰没有在战败之时亲自断后,他绝对不会让韩忠杰活着离开靖州!”
  三位重臣不由得神情肃穆。
  从君臣纲常来说,陆沉这样的言辞确实很不妥当。李宗本继续说道:“你们听听,此为人臣所言乎?”
  这一刻薛南亭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他知道不能火上浇油,让天子心中的愤怒继续旺盛,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天子和陆沉的矛盾进一步激化,这对大齐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许佐浓眉拧起,直言道:“陛下,秦国公若有逾矩之举,陛下自当依照规矩惩戒训斥,臣与薛相、李尚书及朝中同僚定会全力维护君臣之别。但是臣并不认为秦国公这是心怀不轨,臣始终相信先帝的眼光,秦国公即便有损小节,定不会亏于大义。”
  “许相推己及人,事实却未必会如你所愿。”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陈鸿手中的卷宗,凛然道:“当初刺驾案发生后,许相亦在京中,理应知道朕让陆沉负责查办此案,由高焕从旁协助。朕想问许相一句,你觉得以陆沉的手段和能力,看不出高焕身上的蹊跷之处?”
  许佐怔住。
  薛南亭面色微变。
  李适之皱眉道:“陛下之意,秦国公或许早就知道高焕在刺驾案中扮演的角色?”
  “朕只是猜测而已,因为陆沉那么聪慧,这世上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区区一个高焕又怎能逃过他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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