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85节

  陆沉略感奇怪地说道:“陛下,丁刺史并非孤身上任,亦非在荒郊野外遭遇谋财害命之行径。据这位信使所言,丁刺史及其下属护卫夜宿谷熟城内,随行人员至少上百人,结果被人下药以致昏迷。贼人对其他随行人员并无加害,只对丁刺史一人下手,这显然是预谋已久的行刺。臣思来想去,想不通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也不明白这刺客为何要加害丁刺史,所以才奏请陛下派人严查。”
  李宗本的眼神幽深晦涩,一时间分不清陆沉究竟是问心无愧还是有恃无恐。
  实际上殿内重臣心里很清楚,先前天子将许佐调回京城,派丁会接任定州刺史,是因为在前年北伐之前,许佐上奏进谏,在这件事上和陆沉站在完全相同的立场上,因此让天子心中有了芥蒂。
  天子并不怀疑许佐的忠心,否则也不会继续提拔许佐为右相,只是觉得这位纯臣过于方正,有可能被陆沉欺之以方,所以才换上丁会这种宦海沉浮数十年、脸皮厚心肠硬的老油条。
  对于陆沉来说,丁会显然是一个不讨喜的同僚。
  便在这时,户部尚书景庆山开口说道:“秦国公,下官有一事不解,还盼赐教。”
  陆沉淡然道:“景尚书请说。”
  景庆山缓缓道:“敢问国公,定州地界究竟何人有这么大的能力,可以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放倒所有随从护卫,谋害堂堂一州刺史?”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登时变得肃穆。
  李宗本端坐龙椅之上,双眼微眯凝望着陆沉。
  群臣心思各异,有人神情凝重,有人陷入深思,有人暗生猜忌。
  表面上来说,丁会如果稀里糊涂地死在定州,朝廷最后很有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来——那里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而且重归大齐治下不到四年,朝廷对定州的掌控力远不及淮州,更无法和江南相比。
  若是按照景庆山话中隐藏的意思,单论有能力在定州境内害死一位刺史的人选确实不多,刚好此刻殿内就站着一位。
  陆沉波澜不惊地问道:“景尚书之意,丁刺史遇袭是我暗中派人所为?”
  群臣皆惊,他们没有想到陆沉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即便这是一部分人心中的怀疑。
  “下官并无此意。”
  景庆山态度恭敬却无惧色,毕竟如今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只在两位宰相和吏部尚书之下,而且因为他有能力推行经界法充盈国库,天子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
  他和丁会这种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虽有一定的能力却必须依靠门阀世族提供助力,而景庆山寒门出身,最大的仰仗就是能将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
  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大齐朝廷的财神爷,边军一直没有缺过后勤供给也是他的功劳,暂时显然没人能替代他的作用。
  在天子和诸位重臣的注视下,景庆山诚恳地说道:“下官只是好奇究竟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并非指控国公。另外,下官最想不通的问题就是,贼人所为显然不是图财,那么谁会将丁刺史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加害于他呢?”
  虽然他说的很委婉,但是一问动机二问能力,矛头其实还是指在陆沉身上。
  不是所有人都会持有类似的怀疑。
  许佐正色道:“景尚书,在陛下面前何必拐弯抹角,你不就是想说只有秦国公具备这样的能力,而且有加害丁刺史的理由?本相不禁想问一句,假如此事真是秦国公所谋,他为何要等到丁刺史进入定州才动手?从京城到定州足有上千里地,难道贼人在途中就找不到下手的时机?眼下案情尚不清楚,尔岂能臆测污蔑当朝国公?”
  景庆山眉头微皱,然而他在看向许佐的时候,注意到李适之垂首低眉,于是话到嘴边换了语气:“许相教训的是,下官一时情急不假思索,还望国公见谅。”
  陆沉端详着这位素有能臣之美誉的户部尚书,心中那个判断愈发清晰起来,嘴上淡淡道:“景尚书不必自责,其实我非常能理解你的疑惑。在诸位大人看来,陆某身为定州大都督,执掌十二万精锐边军,要在定州境内制造一起天衣无缝的意外事件,不说毫无难度,至少也是具备这样的能力。”
  李宗本轻咳一声,摇头道:“陆卿家这话言重了,朕相信列位卿家不会如此草率。”
  “陛下,臣其实也很想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故而恳请陛下派人赴定州彻查。”
  陆沉面不改色,拱手一礼。
  李宗本沉吟不语,似在思考要让谁去查办此案。
  一名内监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内,内侍省少监苑玉吉见状便迈步走过去,稍后禀奏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提举苏大人求见。”
  “宣。”
  “奴婢遵旨。”
  片刻过后,苏云青快步赶来,目不斜视地上前行礼道:“启奏陛下,定州急报,新任刺史丁大人于谷熟城内遇刺,万幸没有性命之忧。”“朕已经知道了。”
  李宗本定定地看着苏云青,忽地抬高语调道:“苏卿家,织经司为何松散懈怠至如斯境地?!”
  这一声质问来得极其突然,饶是苏云青久经磨砺,也出现刹那的失神。
  李宗本寒声道:“定州乃大齐疆土,且是织经司重点布控的区域。你过往对朕说过很多次,织经司定州衙门兵强马壮,外可刺探敌军情报相助边军,内可震慑宵小保护黎民百姓,如今堂堂刺史在馆驿内遇袭,而织经司没有任何察觉,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吗?”
  苏云青连忙躬身行礼道:“陛下息怒,臣有负陛下厚望,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远在京城,不可能对边疆部属如臂使指,朕并非不分黑白,但此事必须有人担责。”
  李宗本神色阴沉,不容置疑地道:“定州检校羊静玄有不察、失职之罪,即刻罢免其官职,令其回京另行处置,尔与两位提点推举一人接手定州衙门。”
  苏云青心中一凛,迟疑道:“陛下——”
  李宗本打断他的话头,沉声道:“怎么,朕无权处置织经司的官员任免?还是说苏卿家觉得羊静玄统领的定州衙门,在丁会遇刺之前没有丝毫察觉,之后任由贼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事是可以宽恕的疏漏?”
  “臣不敢。”
  苏云青垂首道:“臣遵旨。”
  区区一个织经司定州检校的任免,不至于让殿内重臣郑重其事,而且织经司历来独立于朝堂之外,一应官员任免都是天子干纲独断,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李宗本的视线越过苏云青,停留在陆沉面上。
  旁人不清楚,他当然知道羊静玄是谁的人。
  早在秦正辞官的时候,他就想罢免羊静玄的官职,只是那时候边疆不稳,而且要顾及陆沉的态度,所以他才没有动作。
  如今丁会遇刺,织经司定州衙门从始至终的反应都慢了不止一拍,李宗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与此同时,他有些好奇陆沉会是怎样的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陆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羊静玄被罢免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这样也好……”
  李宗本终于迈出削弱陆沉麾下实力的第一步,他也不想对陆沉逼迫过甚,于是话锋一转道:“丁会在赴任途中遇刺,如陆卿家所言,此事乃是对朝廷的挑衅和羞辱,朕绝对不能容忍这等丧心病狂之辈,无论幕后主使是谁,朕都要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薛相。”
  左相薛南亭拱手道:“臣在。”
  李宗本稍作思忖,缓缓道:“中书拟旨,命刑部左侍郎尹博为查案钦差,大理寺少卿吴之盛、御史中丞公羊炎、织经司提点施皓阳为副钦差,率三司干吏即日前往定州彻查此案。另,命禁军派出五百军卒随行护卫。”
  薛南亭应道:“臣遵旨。”
  李宗本这才看向陆沉,沉吟道:“陆卿家暂缓返回定州,且待此案水落石出。”
  群臣心中一紧,这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许佐眉峰拧起,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陆沉便从容地说道:“臣遵旨。”
  李宗本看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情,随即起身向后殿行去。
  群臣恭敬行礼。
  片刻过后,众人走出崇政殿,陆沉与萧望之并肩而行,似乎很感慨地说道:“还好丁刺史吉人自有天相,倘若他这次不幸遇害,朝野上下恐怕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萧望之赞同地说道:“言之有理,只不知究竟是何人这般胆大包天?”
  陆沉叹道:“谁知道呢?或许只有丁尚书自己知道,然而信使说他重伤昏迷不醒,看来得等他醒过来了。”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前行,语调不轻不重,落在周遭重臣耳中,难免会觉得有些古怪。
  方才景庆山质问陆沉的时候,其实还有不少人怀着类似的想法,因为他们觉得定州是陆沉的地盘,除他之外谁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许佐的驳斥不无道理,此刻再听到陆萧二人的对话,再加上陆沉在殿内平静坦然的反应,他们不禁暗暗自问,难道这件事真的和陆沉无关?
  人群之中,李适之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
  他神色如常脚步沉稳,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攥紧。
  第847章 【破题】
  尚书府,内宅书房。
  夜色深沉之时,李适之终于等来江北的密报。
  陈肇昌是他七年前布置在丁会身边的暗子,早就取得丁会的信任和器重,而剑客孟涛则是李适之豢养的死士之一,武功颇为高明。
  按照崔余的判断,孟涛至少有江湖武榜下册的实力。
  李适之并非没有考虑到江北是陆沉的地盘,亦知陆沉麾下有七星帮这股强悍的草莽势力,所以他没有大动干戈引人注意,只让孟涛带着几名随从悄然北上,然后和陈肇昌里应外合,足以乘人不备杀死丁会。
  毕竟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而他得到的回复是孟涛和陈肇昌消失不见,丁会则处于亲随、护卫、禁军以及定州都督府一支兵马的严密保护之中,具体情况无法打探。
  “如何?”
  崔余看着陷入沉思中的李适之,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关切。
  李适之勉强一笑,缓缓道:“从目前的信息判断,丁会已经被人救了,孟涛和陈肇昌没死也被控制,而且丁会以前见过孟涛,知道他是我手里的人。既然丁会没死,所谓昏迷不醒恐怕也是故布疑阵,说不定他这会咬牙切齿地想要告发我。”
  崔余皱眉道:“那他为何不直接让人向天子言明原委?”
  “可能是因为丁会还有顾忌,毕竟宁潭丁氏几百口人没办法藏起来,亦或是他想暗中返回京城,在天子面前与我对质。”
  李适之抬手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还有一个可能,陆沉是用丁会做饵,诱使我踏入死地。我方才仔细想过,孟涛和陈肇昌与我没有明面上的关系,光凭这两个人攀咬不到我身上。”
  崔余提醒道:“可是你别忘了,丁会追随你那么多年,又认得孟涛的脸,悲愤交加之下,可能会将你的秘密抖露干净。”
  李适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除你之外,我不会将所有的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丁会掌握的机密之中,最重要的是京城叛乱一节,我在其中推波助澜,事后安插了不少官员,另外他知道裴方远和戚维礼都是我的人,而这两人已经被陛下罢官。大体说来,他若是倒戈相向,确实会对我造成很大的麻烦,但是不至于让我身死族灭。”
  “或许丁会也有暗藏的杀手锏。”
  崔余知道这位族兄是在安慰他自己,于是正色道:“如今你再想杀丁会就难了,除非你让我去一趟江北。”
  “这个时候杀人灭口是下策中的下策,对方说不定盼着我这么做。”
  李适之摇了摇头,眼中逐渐泛起一抹决然:“先前我对你说过,我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筹谋,然后借着这次陆沉入京的机会逐步实施,但是效果不算太好,只因陆沉确实是一个年轻却难缠的对手。他和陛下没有彻底决裂,相反还要用丁会反将我一军,所以哪怕时机还不够成熟,我也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崔余心中默默叹了一声,点头道:“你决定吧。”
  李适之望着桌上的烛火,轻轻吸了口气。
  在他下定决心的两天后,日上三竿之时,李宗本正准备回后宫歇息一阵,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匆匆赶来。
  这两天京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刑部左侍郎尹博率领一支庞大的队伍前往遥远的定州,彻查刺史丁会遇袭一案,坊间对此自然是议论纷纷。
  高门大族则是讳莫如深,这显然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不管此案幕后主使是不是秦国公陆沉,最后都会引发朝堂震荡,没人愿意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因此不光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们缄口不言,他们的子侄也被下了禁足令。
  往常流连各处温柔乡的纨绔子弟们全都被困在家里,自然是叫苦连天。
  李宗本如今有织经司和宫中秘卫两批人手,自然知晓这些情况,而他最关注的秦国公府,这两天却异常平静,陆沉甚至没有出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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