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48节
“李老相爷离去之前,曾对朕说不妨想一想先皇对陆沉的态度,以及陆沉对先皇的回报。可是这位老相爷似乎忘了,朕何德何能与先皇相比?而此时的陆沉又与彼时的陆沉有几分相似?”
“先皇在时,陆沉羽翼未丰实力孱弱,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先皇的恩赐,他哪来的胆气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之心?他若真是那样愚蠢的人,又怎能站上今天的高度。”
“有些问题就摆在那里,不是装作不见就会消失,反而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朕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将生死与基业全部寄托在陆沉的忠心上,期望于他满足只做一个权臣,朕则舒舒服服地做一个清闲皇帝。”
他终于停下大段的自白,转头望着苑玉吉,面上泛起一抹苦涩:“不然的话,你说朕该怎么办?”
苑玉吉只觉心里猛然涌起强烈的悲痛和愧疚,顿首道:“奴婢见识浅薄,不懂朝堂大局,但是奴婢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宗本倒也不会奢望这个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太监突然变成谋士,因而有些欣慰地说道:“朕知道你的忠心,只要你做好朕交待的事情便可。”
苑玉吉肃然道:“奴婢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很好。”
李宗本轻叹一声,但是很快便敛去怅惘,眼神重新恢复沉静,道:“明日午后,传薛南亭和李适之入宫。”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应下。
……
一辆马车缓缓离开皇宫,周遭有数十名精锐骑士相随。
即便走在御街上,秦子龙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依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次陆沉回京受封并且与天子共商国事,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盘算,有人欢迎他的到来有人忌惮他身上的光环,但是若论最紧张的人,恐怕非秦子龙莫属。
叶继堂率锐士营三千精骑在城外驻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肯定不会轻动,因此陆沉的安全问题就落在秦子龙的肩上。
依照常理而论,陆沉这次在京城应该不会有明面上的危险,但是秦子龙怎敢大意,毕竟陆沉以前在京中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是景廉奸细所为,另一次则是三皇子李宗简密谋。
相较于外面护卫们的严阵以待,马车内的陆沉则显得很松弛。
他靠在软枕上,双眼微闭养神。
今日这场御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让李宗本前期营造的和谐氛围荡然无存,当然不是陆沉有意在天子面前展现桀骜的那一面。
李宗本想要一箭三雕,既没有负面影响地重新启用韩忠杰,再利用韩忠杰完成对京营的彻底整合,同时给陆沉挖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陆沉很清楚这些算计,同时也希望能够让天子明白他的底线,所以选择正面相对。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表明态度,李宗本也没办法强逼他支持韩忠杰,只不过陆沉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压制住脾气。
关于那场北伐,李宗本对他的排挤和猜疑,韩忠杰的小人之心,朝中部分重臣的推波助澜,在数万将士葬身考城之后,一股极其浓烈的悲愤之气便压在陆沉的心底,哪怕景军败退也无法让陆沉宣泄,最后则是在李宗本的再三要求下爆发出来。
事情已经发生,陆沉不会沉湎在那种情绪里,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应对天子接下来的手段。
四天后便是大朝会之日。
马车一路平安地回到郡公府,陆沉这一夜在书房中沉思良久,烛光一直到后半夜才熄灭,期间不时有人影出入。
翌日上午,陆沉正想着抽时间去探望萧望之,谭正和渠忠联袂赶来。
这两位真正属于陆家核心力量的心腹一起行礼,谭正恭敬地说道:“公爷,宁不归求见。”
“宁不归?”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陆沉略微有些不解。
渠忠连忙解释道:“此人便是长乐宁氏破门而出的庶子,亦是用皇陵刺驾案威胁高尚书的幕后主使,我等之前奉公爷的命令降服此人,让他在北城鱼龙混杂之地落脚。”
“刺驾案……”
陆沉微微一笑,点头道:“请他进来,我要会会这位草莽枭雄。”
第802章 【心如猛虎】
“小人宁不归,拜见陆公爷!”
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堂内响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其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四肢修长身躯高大,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落拓风霜。
虽然他有所掩饰,仍然盖不住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凌厉锐意。
陆沉对这种草莽人物并不陌生,七星帮里委实不少。
不谈已经是武榜第一人的林颉,只要能达到林溪的境界,便可做到气势收放自如,眼前这名男子还是要略逊一筹。
“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宁壮士果然器宇轩昂。”
陆沉轻描淡写地说着场面话,随即指向旁边说道:“请坐。”
宁不归倒也不怵,拱手昂然道:“谢公爷赐座。”
陆沉身后站着谭正和渠忠,两侧还有十余名精锐护卫佩刀肃立,宁不归对这些恍若未见,泰然自若地饮茶。
但是他心里对这位年轻的郡公着实感兴趣。
当初皇陵刺驾案,他提前埋伏的两名刺客阴差阳错险些得手,而且他利用高确的软弱顺利胁迫原刑部尚书高焕,原本他想趁此良机搅动风云,不成想陆沉一出手便将高焕摘了出去。再后来谭正和渠忠在高焕的配合下设了一个局,成功控制住这位胆大包天的枭雄。
出人意料的是,宁不归对陆沉不仅没有怨恨,反而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对方的风采,因此才心甘情愿地住在谭正给他安排的地方,否则就算他跑不掉,至少不缺了断自己的魄力。
陆沉放下茶盏,微笑道:“我以为你见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掏出暗藏的利刃,然后与我同归于尽。”
此言并非调侃,宁不归之所以要谋划刺驾大案,是因为当初京城叛乱,长乐宁氏主宗被灭,他的母亲虽非朝廷所杀,亦是因为此事服药自尽。故而宁不归的仇人就是大齐朝廷,而陆沉作为先帝一手提拔的重臣,又是大齐如今的柱石,自然也就是宁不归的敌人。
“公爷征战沙场多年,久历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一身卓绝武艺,岂会在意小人这种江湖草莽?”
宁不归倒也洒脱,看了一眼周遭说道:“即便此地没有诸位锐士,小人若是敢在公爷面前动刀,无非是顷刻赴死罢了。”
陆沉淡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自投罗网呢?”
宁不归微微一怔,问道:“公爷此言何意?”
“当初你要挟高焕的时候,我让人查过你的底细,称得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观你生平,年仅十七就敢破门而出,不把长乐宁氏的富贵放在眼里,更可贵的是你还能打拼出一个人样。”
陆沉简略带过宁不归的过往,不疾不徐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危险?高焕没有按照你的安排行事,你定然知道已经出了变故。这种情况下,你依然接受高焕的邀请,然后一步踏入我让人设置的陷阱,不是自投罗网还能是什么呢?”
听到这番话,谭正和渠忠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对陆沉的命令从来都是不加思考地执行,更不敢有质疑的念头,所以没有考虑过宁不归乖乖入局的缘由。
宁不归没有矫情虚饰,敬佩地说道:“公爷英明,小人那点心思在您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大概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只是不太明白,你哪来的自信笃定我会同意你的想法。”
这两人如同打哑谜一般,谭正盯着宁不归的面庞,渐渐有了一些眉目,而渠忠显然要迟钝一些。
宁不归毫不遮掩地说道:“因为小人想报仇。”
“报仇?”
陆沉望着对方桀骜的面容,旋即陷入沉吟。
“当初在皇陵是小人最好的机会,亦是唯一的机会。此后李宗本居于深宫之中,小人的手可没有那么长,硬闯宫禁更是死路一条。如果想要报仇,借助外力是小人仅剩的选择。原本龙林高氏或许能为小人所用,但是因为公爷突然插手,小人便没有了希望。”
宁不归阐明前因,继而诚恳地说道:“去年秋天,公爷的部属动手之前,小人突然听到朝廷将要北伐、而公爷因为进谏劝阻被排除在主帅人选之外的消息,登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上苍垂怜,给了小人一条明路。实不相瞒,就算公爷不让部属动手,小人亦会主动投奔至公爷帐下。”
堂内的气氛略显古怪。
陆沉端起茶盏,悠然道:“说下去。”
宁不归意识到接下来极其关键,自己能否达成夙愿就要看能不能说服这位年轻的权贵,于是轻咳一声道:“公爷年少显贵,军功卓著,在边军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堪比神明。古往今来,如此风光的境遇往往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小人并非危言耸听,去年北伐那件事便足以证明。”
“公爷此番入京,朝中必起风波,一些人肯定早已磨刀霍霍,就等着公爷交出部分军权。公爷若是退了这第一步,往后便会有数之不尽的手段对付您,譬如在定州边军安插监军,效仿先帝派许佐监视李景达之例。”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等到公爷自保的力量被削弱到一定程度,那便是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然而在小人看来,公爷想要破局却也很难,因为对方始终占据着大义名分。公爷的反抗若太过激烈,一顶心怀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世人定然为之侧目。”
“或许公爷将来最好的结局是交出所有军权,携家眷在京城做一个闲散富家翁。”
宁不归停下话头,颇为恭敬地看向陆沉。
“说完了?”
陆沉面带微笑,从容道:“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该献上破局之策了。”
不知为何,宁不归忽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他知道陆沉能够取得如今的成就绝非侥幸,但是来之前并无畏怯,毕竟他能在刑部尚书这个级别的官员面前高谈阔论,再加上过往二十年游戏人间,自忖还是有几分底力。
直到此刻他看着陆沉温和的神情,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心事早已被对方看穿,宁不归终于有些紧张。
短暂平复心情后,宁不归恳切地说道:“小人的破局之策很简单,但是绝对有效。只要公爷愿意帮小人安排一番,让小人接近天子二十丈之内,小人便能刺驾杀王。天子一死,皇嗣年仅五岁,江南门阀皆怯懦之辈不足为惧,公爷便可掌握大局!”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地观察堂内的护卫。
这些人在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计策后,虽然眼神猛地凌厉起来,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极其冷静地等待陆沉的指令。
看到这一幕,宁不归心中微微发寒。
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陆沉对部属的掌控力。
陆沉低头看着茶盏中的碧绿,忽地摇头笑了笑。
宁不归见状连忙说道:“小人的身份不是隐秘,江南世族有很多人知道。小人得手之后,公爷只要让人将小人的身份揭露,弑君大罪便与公爷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小人之前和高家的联系,以及今日这场会面,公爷自然可以轻松抹去所有痕迹。”
然而陆沉依旧没有回复,相反陷入长久的沉默。
宁不归不敢再说,担心起到反效果。
“于你而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为母复仇刺杀天子足以青史留名。”
陆沉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之意,然后看着宁不归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如果单纯靠杀人可以解决问题,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回京呢?难道除你之外,我就找不到敢于杀人的心腹?”
宁不归怔住。
“我之所以见你,其一确实是对你这位草莽豪杰感兴趣,今日一见也不算失望,你既有狠决之气,亦有筹算之能。”
陆沉放下茶盏,坦然道:“其二,是想借助你对江南门阀的了解,帮我办成两件事。你以破门子的身份纵横江南各地,既对各家门阀世族有所了解,知道他们行事的手段,又游离在这群人之外,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宁不归迟疑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道:“第一件事是查明当初京城叛乱的所有细节,其二则是将江南门阀的底细摸清楚。”
宁不归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说道:“小人……能否得偿所愿?”
他不畏死,唯一在乎的母亲也已过世,除了报仇之外,这世上再无能够威胁他的手段。
即便陆沉手眼通天权势显赫,宁不归亦不会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