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47节

  眼下元行钦暂代骁勇大营主帅一职,李宗本一直没有让他转正,本意就是为了韩忠杰留着。
  如果韩忠杰迟迟无法起复,要么元行钦转正,要么便是其他虎视眈眈的武勋将主帅一职收入囊中,譬如近来得到李宗本赏识的平宁侯汤永。
  这就是李宗本要让陆沉出面的另外一个原因,现如今朝中有地位的武勋都不太想看到韩忠杰东山再起,这不能说明他们对李宗本不忠心,只是关乎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只不过李宗本没办法将这些考虑说出口。
  片刻过后,李宗本决定做最后的尝试,诚恳地说道:“爱卿,正所谓人无完人,朕觉得总得给犯错的人一次机会。”
  听到这句话,陆沉刚毅的眉峰终于拧起。
  他直视天子的双眼,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说的没错,人无完人,没人能保证每一次领兵出战都能取胜,臣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是错误也有大小之分,若是无伤大雅的小错,陛下略施惩戒,相信没人会多嘴。”
  言下之意,韩忠杰犯的错仅仅是降爵罢官,其实已经是所有人看在韩灵符一生操劳的份上做出的让步,否则将其杀头都不为过。
  但这不是李宗本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冷声问道:“所以你不赞同朕的提议?”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是。”
  李宗本定定地看着他,呼吸渐渐凝重起来。
  “陛下。”
  陆沉长身而起,缓缓道:“考城之战过去尚不足一年,边军三万将士的英魂尚未安息,罪魁祸首仅仅是赋闲在家而已,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三万英魂却长眠荒郊野外!臣不知道陛下为何要这样做,臣只知道若是帮韩忠杰起复,那些战死的英魂肯定会半夜来找臣,问臣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够了!”
  李宗本徐徐抬起头,冷峻的目光印在陆沉的脸上,寒声道:“你在教训朕?”
  “臣怎敢教训陛下?”
  陆沉面无惧色,一字一句道:“臣原本不想说这些,但是陛下再三逼迫,臣只好实话实说。”
  “那你就说清楚。”
  李宗本的胸膛轻微起伏着,漠然道:“朕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早在陛下决定发动北伐的时候,臣便上奏进谏,陛下没有采纳,但这不是致命的问题,毕竟只要战场上没落败,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陆沉显然压抑了很久,语速逐渐加快:“北伐初期,西路军连战连捷,韩忠杰顿生骄娇二气,他却没有想过兀颜术能够接替庆聿恭,怎会是没有半点应变之能的平庸之辈。西路军打下太康之后,臣曾经派人送信给韩忠杰,劝他暂缓攻势静观其变,此事有军报为凭证。韩忠杰对臣的劝告置之不理,甚至还对刘守光说,臣这是嫉妒贤能,想要抢夺他的军功!”
  李宗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其实何止韩忠杰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他这位天子借着陆沉上奏进谏的机会,将陆沉排除在北伐主帅的行列之外,何尝不是忌惮对方攫取更多的军功?
  只是他现在不能肯定,陆沉这番话到底是一时愤慨还是指桑骂槐。
  见天子沉默不语,陆沉继续说道:“陛下是不是以为臣因此事怀恨在心?臣虽然做不到唾面自干,但也不会像小人一般纠缠不休。如果韩忠杰能够击败兀颜术,臣同样会为他感到高兴,因为内部的矛盾可以搁置,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哪怕韩忠杰不能取胜,只要他不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臣都可以夸他一句指挥有方,但是他做了什么呢?”
  “三万边军,两万京军,整整五万人毫无意义地牺牲在考城之外!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五万大齐儿郎不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他们同样有父母妻儿,同样有人牵挂!户户缟素,门门挂白,无数男女老幼的哭声撕心裂肺,陛下真的听不到吗?”
  “如果不是韩忠杰没有私心仅仅是无能,如果他没有亲自断后掩护其他将士撤退,臣绝对不会允许他活着离开靖州防线!”
  随着陆沉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地落下,李宗本猛地昂起头,神情显得极为不善,一字字道:“你太放肆了!”
  “放肆?”
  陆沉脸色犹如寒冰,缓缓道:“如果陛下觉得臣今日说这些话就是放肆,那么韩忠杰算不算无耻?今日陛下对臣说的那些话,臣不相信没有包含韩忠杰本人的意愿。此等败军之将害死数万精锐将士,凭着父辈的功勋侥幸躲过死罪,不好好闭门自省,却撺掇着陛下妄图重新盘踞高位,何其无耻!”
  从始至终,他的火力都针对韩忠杰本人,然而这些话落在李宗本耳中实在辛辣。
  “砰!”
  只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抬手一拍石桌,猛地站起身来,隔着这张桌子,阴沉地望着竟然敢跟他当面对峙的年轻臣子。
  随着这一声响动传开,御花园内忽地有了动静。
  只见外围瞬间出现无数矫健的身影,而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也闪身来到凉亭外,微微佝偻着腰背,站在随时都能接近天子的位置上。
  陆沉环视周遭,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心里却涌起浓重的失望。
  虽然李宗本想要启用韩忠杰的打算让他有些恼火,但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彻底感觉到失望。
  李宗本脸色铁青,转头望着苑玉吉,冷冷道:“你们做什么?”
  “陛下息怒。”
  苑玉吉低着头,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凉亭内的动静,之前君臣二人争执起来,他便非常紧张。
  旁人或许不清楚,苑玉吉却在皇陵亲眼见过陆沉的身手,这位年轻的郡公不光擅长带兵打仗,同样是天下有数的高手。
  万一……
  但是这话肯定不能明说,苑玉吉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明言陆沉有刺驾的企图。
  李宗本左右看了一眼,怒道:“你们觉得陆卿家会伤害朕?”
  “奴婢不敢。”
  苑玉吉大惊,连忙跪下请罪。
  “一群蠢货。”
  李宗本满心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滚!”
  “奴婢遵旨!”
  苑玉吉满头大汗,立刻战战兢兢地告退,而那些出现在外围的矫健身影也都狼狈地退下。
  御花园重归宁静,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宁静。
  李宗本尽力平复心境,再度向陆沉看去,落在视线中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陆卿家莫要多心,这些护卫还没有调教好,并非存心而为。”
  君臣之间的矛盾本就存在,如果再让陆沉误会方才的场面,那显然是李宗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想压制陆沉不假,却从未想过要将这个能力强悍的年轻臣子逼到绝境,而且陆沉要是真的在京城出了意外,谁能弹压江北的数十万虎狼边军?
  “臣不会胡思乱想。”
  陆沉开门见山,继而正色道:“陛下,韩忠杰害死了数万将士,那么他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这和臣对他的看法无关。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陛下就算再问一万次,臣也是相同的回答。当然,陛下可以干纲独断启用韩忠杰,不需要臣的同意,因为陛下是大齐的天子,是亿万子民的共主。”
  这番话直接堵得李宗本哑口无言。
  韩忠杰是他的人,那些被韩忠杰葬送在战场上的儿郎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
  陆沉没有多言,拱手一礼:“臣告退。”
  李宗本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走出凉亭,陆沉经过苑玉吉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手握实权的内侍省少监猛地心中一紧,刚想挤出一个微笑,陆沉已经继续向前。
  凉亭之内,李宗本望着陆沉逐渐远去的背影,袖中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
  第801章 【君心何寄】
  “陛下。”
  苑玉吉走进凉亭,来到李宗本身旁,躬着身小心翼翼。
  年轻的天子此刻已经坐了回去,他望着亭外渐次绽放的百花,目光阴沉。
  苑玉吉对这种情况很担心。
  虽然此前他在凉亭外面,对君臣二人的谈话听得不甚真切,但是大概能猜到天子的心思,继而推断出陆沉的回答。
  李宗本的处境和李端刚刚登基时相比,无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然文武百官依旧有各自的小算盘,至少明面上没人敢忤逆他这位天子,然而陆沉不仅仅是拒绝了他的提议,甚至还公然在他面前放下要杀韩忠杰的狠话。
  何其跋扈。
  李宗本冷眼看着前方,幽幽道:“方才你们若是动手的话,有几分把握杀死陆沉?”
  宛如一道惊雷在苑玉吉脑海中炸响,他猛地双膝跪地,惶然道:“陛下,若是山阳郡公横死宫中,江北恐陷大乱,便是朝中也会风波骤起,还请陛下三思!”
  “你慌什么?站起来。”
  李宗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朕只是问问而已。”
  苑玉吉起身,难掩紧张地说道:“若是不计后果,奴婢和秘卫高手只要能围住山阳郡公,一定可以杀死他。但是山阳郡公武功高明,陛下绝对不能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否则恐有意外发生。其实就算山阳郡公不在宫里,只要他还在江南地界,调一支精兵伏杀,总能取他性命。只不过……陛下,奴婢斗胆进言,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朕当然知道。”
  李宗本自嘲一笑,继而道:“一味想着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苑玉吉仍旧不太放心,同时又有些疑惑。
  从他的角度来看,天子和陆沉确实存在矛盾,那就是君权和臣权的碰撞,但是至少在目前的局势下,这种矛盾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天子仍然需要依仗陆沉统领边军,不论是抵御敌人还是北伐收复故土,除了陆沉便只有萧望之具备这个能力和威望,而这两人隐为一体,天子如果对陆沉下手,自然也就不敢再把边军军权交给萧望之。
  另一方面,陆沉仍旧是大齐的臣子,一时情急顶撞天子虽然不符为臣之道,却还没到僭越篡逆的地步,同时他还需要朝廷为边军提供稳定的后勤支撑。
  有冲突很正常,但也不至于就此掀桌子。
  李宗本转头看了苑玉吉一眼,缓缓道:“朕让陆沉支持韩忠杰起复,除了各方面的考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只要陆沉答应朕,他在边军将士心目中的威望就会有所削弱,只是谈不上动摇根基。陆沉态度强硬,说明他对朕的忠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这便是朕动怒的缘由。”
  苑玉吉倒也不笨,仔细一想就醒悟过来。
  在韩忠杰这件事情上,陆沉默许和主动支持的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最多说明他身不由己,后者则是他为了功名利禄而背弃靖州将士,对他在军中的威望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想通这一点,苑玉吉不禁感觉心情很复杂。
  李宗本似是知道他的想法,轻声道:“朕知道这样做很无耻。那些将士不是为了韩忠杰或陆沉而死,他们是为了大齐社稷的安危而死,是为了朕和历代先祖的基业而死,如今朕却要利用他们的死,来算计一位同样对大齐有保国之功的重臣。”
  苑玉吉慌道:“陛下何出此言!”
  说实话他都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天子当面陈情自然是对他这位潜邸旧人的信任,问题在于这份信任太过沉重,苑玉吉觉得自己的肩膀扛不动。
  “可是朕能怎么办呢?”
  李宗本显然不在意苑玉吉的心情,继续说道:“陆沉不是萧望之更不是厉天润,朕看得出来他和他们不一样。这样一个年轻又显赫的臣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就手握边军大权,麾下忠勇之将无数,而且都唯他马首是瞻,只知帅令而不知圣旨。”
  “所有人都告诉朕,陆沉乃是真正的忠臣,一定会忠心于朕忠心于大齐。李老相爷这样说,薛相这样说,钟相这样说,魏国公这样说,荣国公也是这样说。朕不相信他们没有读过史书,就算陆沉是大忠臣,他手底下的人也甘于一辈子做个都指挥使吗?史书上这样的例子可不少,或许他们也没有好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更何况……人心才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曾经清如许的纯臣可能会变成一个贪官,曾经不惧死的武将可能会胆寒投敌,曾经无恶不作的人也有可能良心发现,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心呢?”
  “朕当然可以对陆沉以诚相待,问题是朕怎么保证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坚实,他不会生出一些顺其自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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