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34节

  李适之目光幽深,丁会这样理解不能说有错,只是想得不够深入,但这也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哪怕是面对景庆山,李适之都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告知,一直都是有选择性的透露一部分。
  他顺着丁会的思路说道:“总而言之,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筹谋,记得要小心谨慎一些,莫要让厉良玉察觉端倪,最迟三个月之内,你要做好一应准备。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让李锦山通知你动手。”
  丁会拍着胸脯说道:“请兄长放心,我保证不会贻误大事。”
  两人又密谈良久,丁会便起身告辞。
  安静的书房内,李适之抬手捏着眉心,略显疲乏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窗外说道:“让李云义过来。”
  “是,老爷。”
  一个低沉的嗓音立刻回应。
  李云义在外面是骄横霸蛮的李家三郎,回到府中便如鹌鹑一样乖巧,尤其是在这间平时根本不敢靠近的内书房,他愈发能感受到父亲不动声色之间显露的威严,远远强过当年他还没被流放的时候。
  “今天在城里见到厉冰雪了?”
  “是的,父亲。”
  李云义不敢隐瞒,将自己派人暗中监视魏国公府、一路尾随顾婉儿、最后和厉冰雪短暂的交锋如实道来,甚至包括厉冰雪那句“找你爹”。
  “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确实不一样,即便是女子,也有远胜于你的凛冽锐气。”
  李适之神情淡淡,这句话愈发让李云义抬不起头。
  他羞愧地说道:“儿子无能,连累父亲声名受损,请父亲降罪。”
  “这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你今天的表现不算很差劲,谈不上罪过。”
  李适之却一言带过,继而问道:“以你亲眼所见的判断,厉冰雪对顾婉儿的在意不是佯装?”
  李云义满心惊讶,抬眼望去,只见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露出几分鼓励,他险些直接掉下泪来,连忙说道:“是的,父亲,我敢保证一旦顾婉儿陷入麻烦,厉冰雪会不顾一切伸出援手。”
  听到这个笃定的回答,李适之陷入沉思,片刻后平静地说道:“虽说顾婉儿是清倌人,但终究出身烟花之地,这样的人肯定不能进李家的大门。你从她当年那些疯狂的仰慕者里确定一个家世尚可的人选,莫要轻举妄动,将来我会告诉你何时出手以及具体如何做。”
  李云义有些激动地应下。
  他对顾婉儿谈不上念念不忘,否则当初就不会将其送给陆沉,只是经历过两年悲惨凄苦的流放生涯,他只要想到顾婉儿就会记起过往的屈辱。
  若不能宣泄这口恶气,他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见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双眼微闭,李云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珍重身体。”
  李适之摆了摆手,他便轻手轻脚地退下。
  片刻过后,心腹李锦山走进书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肃立在半丈之外。
  李适之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讲。”
  李锦山便向前一步,垂首低声道:“回老爷,宫里那位女官传出密信,她前几日按照老爷的吩咐婉转暗示,成功勾起太后的怜子之意,应该这两天就会有所动静。”
  “李宗简当初阴了老三一手,如今我反而拉他一把,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古怪。”
  李适之站起身来,迈步向外走去,莫名笑道:“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
  李锦山亦步亦趋地跟着,斟酌道:“三皇子这一年多来过得极其煎熬,如今能够重见天日,想必会欣喜若狂。”
  李适之来到外面廊下,望着庭院中萧瑟的冬日之景,摇头道:“他这两年如果有些长进,就应该惶恐而非欣喜。被囚禁固然失去了自由,他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小命。陛下若同意将他放出来,那么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锦山虽然是李适之最器重的心腹,依然想不明白这番话的深意。
  最近半年他非常忙碌,遵照李适之的指示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他也知道在李适之的谋划中,自己只负责一小部分,根本无法窥见全貌。
  所以听到这番感慨后,他很明智地闭上嘴巴。
  “人到中年,居然还会有这种忐忑又热切的情绪,我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期待一个人的到来。”
  李适之抬头望着北方深沉的天幕,自嘲道:“就像那些深闺怨词里的女子一般。”
  李锦山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山阳郡公陆沉,不由得鼓起勇气提醒道:“老爷,山阳郡公绝非易与之辈。”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绞尽脑汁去筹谋呢?”
  李适之移动视线,转而看向南方,视线仿佛能越过重重云雾,落在深宫之上,继而淡淡一笑。
  “这一场龙争虎斗肯定很有趣,只可惜我是一个旁观者,顶多只能帮陛下敲敲边鼓。”
  第786章 【往者不可谏】
  随着年节的临近,皇宫各处都能见到喜庆的装饰,宫人们相比平时要轻松不少,因为这个时候即便犯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一般不会受到惩罚。
  辰时初刻,御辇准时来到慈宁殿。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除非是被政事耽搁,李宗本每天都会来给许太后请安。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李宗本身为天子理当表率,而他对两位皇太后一视同仁的纯孝之心,经过一些人的宣扬,早就在京城各处传开,乃至江南各大府城都在传扬天子至孝的美名。
  女官通传之后,李宗本来到内殿,对坐在榻上的许太后说道:“请太后安。”
  这对世间最尊贵的母子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场面功夫,两人看起来却仿佛真的母慈子孝,一团和气。
  许太后温言道:“皇帝今儿气色不错,坐吧。”
  李宗本微微一笑,落座之后像往常一样,说一些惠而不实的客套话,无非是询问太后身子是否舒适、近来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之类。
  许太后则神态慈祥笑容温和,不紧不慢地回应年轻皇帝的关心,时不时夸赞对方几句。
  像她这种在宫里生活数十年的妇人,夸人的好话完全不需要思考,几乎是本能一般信手拈来,不过落在李宗本耳中就稍显异常。
  许太后对他的态度其实有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
  在先帝驾崩没多久的时候,因为他将李宗简关入大牢,虽说没有要对方的命,许太后依旧满心愤恨,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是知道大势不可违,再者李宗简的小命始终握在皇帝手中,许太后才慢慢改变态度,至少不会对李宗本冷脸相迎。
  但是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温和之中带着亲切。
  李宗本暗自狐疑,面上古井不波。
  在他准备告退之时,许太后忽地微笑道:“皇帝,今年家宴是否如期举行?”
  所谓家宴便是指宗室宴会,按照惯例会在每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举行,也就是年节的前一天。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大齐太祖皇帝立国后便形成定例,只在河洛城失陷那年中断过一次。
  先帝南渡之后,宗室人丁稀少,除了李端这一支,其他逃到江南的宗室子弟加起来不过二十余人,因此李端更加重视,每年都会举行家宴。
  李宗本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对方的打算,于是点头道:“太后放心,内侍省已经准备妥当,家宴会如期举行。”
  “呃,这就好。”
  许太后应了一句,随即就没了下文。
  她并非难以启齿,而是担心李宗本依然像一年前那样冷硬,导致最后不欢而散。
  从本心来说,许太后其实不在意能否继续维持这种虚假的母子情义,她对李宗本改变态度只是为了至今还被关在昭狱的李宗简——皇陵刺驾案之后,李宗简无法继续享受被幽禁在秋山巷的生活,而是被关在森严无比的昭狱。
  李宗本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似乎他并不知道许太后的心思,故而显得十分从容。
  片刻过后,许太后轻轻叹息一声。
  李宗本对这种手段很熟悉,虽然心里有点反感,但还是关切地问道:“太后因何作叹?”
  许太后抬手抹了抹眼角,缓缓道:“哀家想起先皇在时,每年的家宴都热热闹闹,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故人杳杳。不过是短短三两年间,天家血脉便单薄到这种地步,哀家委实难以心安。”
  “太后切莫伤神。”
  李宗本知道对方想把话题引到李宗简身上,于是假意宽慰道:“现如今景国内乱不断无力南顾,我朝贤臣名将振鹭充庭,大齐中兴已成必然。天家血脉固然单薄,只要等上一二十年,肯定可以日渐充实,还请太后宽心。”
  “哀家相信你肯定能完成先皇的遗愿。”
  许太后见他不肯上钩,只能勉强一笑,委婉地说道:“皇帝,赏罚分明乃是朝廷正道,哀家亦知你的原则,只不过家宴将至,一想到李宗简依旧被关在昭狱,哀家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李宗本陷入沉默之中。
  因为他的沉默,原本温暖如春的内殿好似涌入一股寒风。
  周遭肃立的女官们大气都不敢出。
  许太后见状便喟然道:“论理,你饶他一命便已是法外开恩,哀家怎好再让你为难?但他终究是先皇的儿子,亦是你的弟弟。当初哀家没有教好他,这是哀家的过错,只是希望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还请皇帝体谅。”
  这一次她除了言语上的恳求,并无其他出格的举动,显然是不想触怒这个大权在握的年轻皇帝。
  其实许太后心里很是憋屈。
  大皇子英年早逝,李宗简又不争气,再加上后族的力量非常孱弱,导致她除了太后这个尊贵的身份,压根没有和皇帝抗衡的手段,所以才会如此卑微。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能理解太后的心情,让三弟参加宗室家宴亦不算过分,只不过他生性顽劣……”
  许太后连忙说道:“皇帝放心,哀家定会时时刻刻看着他,保证不会再让他胡闹。倘若他再有行差踏错之举,任凭皇帝处置,哀家绝无二话。”
  李宗本心中冷笑,他早就猜到所谓家宴只是一个由头,许太后谋求的是免除李宗简的牢狱之灾。
  又是一阵漫长的考虑。
  一直到许太后脸上的表情显得僵硬,李宗本才抬眼看着她,为难地说道:“太后好不容易开一次口,我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如果李宗简还是不知悔改,朝廷法度容不得他继续放肆,毕竟事不过三。”
  许太后心中一松,面上浮现真挚又感激的笑意,毫不犹豫地说道:“可以。”
  李宗本亦淡淡笑着,起身道:“我现在就命人将李宗简放出来,让他好生拾掇一番,再来给太后请安。”
  “皇帝有心了。”
  许太后破天荒地起身相送。
  李宗本连忙谢绝,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离开慈宁殿,他面无表情地对苑玉吉说道:“朕现在要去给母后请安,你亲自去昭狱将李宗简提出来,朕一会要见他。”
  “奴婢遵旨。”
  苑玉吉领命而去。
  李宗本则登上御辇前往福宁殿,这里住着他的生母柳太后。
  相较于之前的貌合神离心思各异,福宁殿里的气氛则显得无比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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