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32节

  陆沉伸向茶盏的右手稍稍停滞,旋即继续向前。
  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平缓地说道:“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许佐没有过多解释,虽然他如今是定州刺史远离中枢,但他在朝中待了二十几年,又是先帝最信任的股肱之一,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陆沉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说道:“我知道右相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上表乞骸骨,但我不清楚最新的消息。我这段时间在巡视边疆,或许消息已经送到都督府,但我还没来得及查看。”
  许佐依旧沉默。
  其实陆沉没有必要和他解释这些,他也不是想问陆沉是否知晓。
  如今看来,这个消息确实让陆沉很意外,和平常相比有些啰嗦。
  这时陆沉微微皱眉道:“我本以为天子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会允准右相辞官,最多就是让他归府调理身体,依旧保留他的右相之职,没想到这场拉锯战这么快就结束,更没想到天子竟然真的将右相打发回老家。”
  许佐脸上泛起一抹冷意,点头道:“是啊,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早在得知右相因为被人攻讦被迫上奏辞官的时候,我便写了一封密折送去京城,向陛下分说其中利害。”
  陆沉抬眼看着他,既敬佩又无奈地说道:“何必呢?”
  许佐淡淡道:“陛下的回复还算温和,不过明里暗里提醒我要明白自身的职责,又说那些人对右相的弹劾都有真凭实据,虽然陛下极力挽留,但右相心中有愧去意已决。”
  “呵呵。”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手腕说道:“之前你上折直谏北伐之事,如今又替右相申辩,天子就算脾气再好也会觉得你多管闲事。”
  “我只是尽人臣本分。”
  许佐一言带过,然后看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公爷,回京之事不妨再做考量。”
  陆沉问道:“为何?”
  许佐稍稍沉默,其实他内心此刻天人交战,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淡定。
  片刻过后,他斟酌道:“我不知道朝廷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但是那些人既然敢对右相下手,公爷即便威名盖世,恐怕也难以令他们忌惮。如今边疆安危系于公爷一身,只要你坐镇大局,景军便不敢轻易犯境。一旦你有个闪失,影响的不只是边军士气,更有可能导致山河倾覆。”
  陆沉看着中年男人诚恳的面容,一时间颇为触动。
  最初他对许佐的印象谈不上有多好,虽然认可对方的才能,但是有些时候许佐的臭脾气确实很不好相处。
  时移世易,不成想铁树也有开花的那一天。
  陆沉没有给许佐一个明确的答复,反问道:“老许,以你的经验判断,那些针对右相的弹劾到底是不是无中生有?”
  许佐在御史台任职十余年,而且做过一段时间的御史大夫,单论弹劾这件事,恐怕没人比他更懂其中门道。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左相亲自盯着,那些弹章肯定不是无中生有,但也绝对算不上大罪。公爷,在朝中为官不可能做到清如许,就连左相也办不到这一点,只要是官员都会有疏漏之处,想挑毛病不算困难。此事有两个关键之处,首先要陛下默许这种大规模的弹劾,其次要能将右相的底细翻个底朝天,否则无法形成持久的攻势。”
  这番话让陆沉愈发明确自己的推断,故而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朝中确实有些乱。”
  许佐轻叹一声,缓缓道:“我还担心一件事。自从公爷大败景军,北边又有内乱,敌人肯定会调整策略。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再度兴兵,反而要剑走偏锋,避免我朝上下拧成一股绳。古往今来,挑拨离间都是很常见的手段,景帝尤其擅长此道,只不过先帝没有上过当,但当今陛下没有先帝的稳重和坚定,我怕你回京之后,很快就会成为景廉人针对的目标,毕竟当年——”
  说到这儿,他忽地止住话头,面上满是怅惘之色。
  陆沉心中亦浮现杨光远这个名字。
  他想了想,冷静地说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两个月前天子派兵部厉侍郎传旨,我已经答应年后入京,最迟元月二十动身。如果一开始我就抗旨不遵,顶多就是被人闲话几句,但若我出尔反尔,一顶轻蔑天子不守臣道的帽子肯定会扣在我头上。忠孝之道乃国朝根本,世人看不清内里乾坤,人云亦云然后群起攻之很常见。”
  许佐默然。
  他当然知道陆沉如果戏耍朝廷的话,会在南北大地引起怎样的反响。
  千夫所指都是其次,关键在于给朝廷递去一把刀。
  或许没人会将陆沉逼到墙角,但是那样一来朝廷有足够的理由插手边军事务。
  想到这儿,这位中年文官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然后起身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没有立刻打开,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许佐返身坐下,缓缓道:“我在朝中为官二十余年,虽然从不结党营私,终究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公爷此番入京,若是遇到一些不便处理的麻烦,我的这些至交或许可以帮忙。许某来定州本是肩负监视公爷之责,然而这五百多个日夜里,所见所闻与最初的想象截然不同,令我十分羞愧,故而略尽绵薄之力,还望公爷不要嫌弃。”
  陆沉看着他脸上的沉郁之色,如何不知这位中年文官心里的挣扎和艰难。
  一边是制衡权臣的使命,一边是天下苍生的安危。
  身为先帝一手提拔并且留给新君的重臣,许佐在拿出这个名单之前,天晓得经历了多久的纠葛。
  陆沉轻轻叹了一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放在案上,坦然道:“多谢许大人的好意,但我希望用不上。”
  “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许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继而正色道:“还有一件事,要与公爷相商。”
  “请说。”
  “我知道陆家商号这几年在江北尽力铺展,不过缺少官面上的支持,很难深入到一定程度。为长远考虑,我建议刺史府和陆家商号通力合作,加大提振民生经济的力度,力争在明年年底之前,让江北拥有短期支撑边军运转的能力。”
  许佐望着陆沉的双眼,继续说道:“我已经说服淮州宋刺史。”
  相较于之前那份名单,许佐这番话犹如抛出一颗炸弹,震得陆沉心中波涛汹涌。
  他神情凝重地问道:“许大人,你知道如果让天子和朝中那几位知道你的想法,会是怎样的结果吗?”
  许佐不答,冷静地说道:“后勤供给是边军最大的制约,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能在最坏的局势下,边军将士不需要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至于将来我会是怎样的下场,后世史书又会怎样记录我的所作所为,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
  他又重复了一遍。
  陆沉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头脑,他稍稍思忖之后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许佐微露敬佩之色,坦然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军政两分,互不干涉,一如以往。”
  他不希望陆沉插手其中,即便陆沉和陆家商号实为一体。
  但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完全隔绝陆家父子的关联,换句话说他这个请求更像是君子一诺。
  陆沉没有舌绽莲花,他郑重地说道:“依君之言。”
  许佐便起身告辞,极其干脆。
  “许大人。”
  陆沉忽地开口喊道。
  许佐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
  陆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直白地问道:“你就不担心我真是天子口中心怀不轨的权臣?”
  许佐面上浮现复杂的神情,转过身来说道:“三十二年前,泾河北岸三州沦陷。十九年前,泾河南岸两州沦陷。十六年前,河洛沦陷,异族铁骑蹂躏江北大地。”
  “三十余年间,景军屠城四十一座,累计屠杀手无寸铁的大齐子民一百三十余万人,这还只是有记载的数字,还有更多无名氏死在景军屠刀之下。”
  “举世缟素,血泪斑斑!”
  “我辈读书人自当秉持忠君之道,然而苍生何辜?!”
  陆沉怔怔地看着对方,许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这番话已经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郡公,言尽于此,万望珍重。”
  许佐躬身一礼,旋即大步离去。
  陆沉默默还礼,一揖到底。
  第784章 【欲说还休】
  江南,京城。
  年节将至,城内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气象。
  尤其是北城位于瑞康坊和安和坊的两座集市,汇聚天南地北的各色货物,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在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即将到来时,都喜欢在集市中采买年货。
  元隆顾绣乃是安和坊内一家极有名气的绸缎庄,颇受世家望族女子的喜爱,在这里时常都能见到某某府上的夫人亲自挑选时下最新式的布料和绸缎。
  掌柜和伙计们都有眼力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但是当他们看到那抹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仍旧有刹那的失态。
  其人容貌之美,宛如画上的仙子。
  顾婉儿早已习惯这种目光,其实这两年她出门的次数很少,就是不想招惹一些不必要的纷扰。
  虽说她可以假借魏国公府的威名,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这样做,因为人要懂得感恩,像她这样出身贫贱的风尘女子能够住在国公府,便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能再给厉家添麻烦?
  今日之所以特地出门,她是想亲手选一批料子,给厉冰雪做两套新衣裳,以此作为新年之礼。
  然而她越是不想遇到麻烦,有些人就越是阴魂不散。
  “这么巧啊。”
  那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的时候,顾婉儿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尖。
  扭头看去,只见李云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对于这个出身锦麟李氏的纨绔子弟,顾婉儿谈不上畏之如虎,唯有浓烈的厌憎。
  曾经在矾楼生活的十年时光,虽然顾婉儿作为花魁清倌人,待遇不算差,但是李云义只将她当做摇钱树,从来不会将她当人看待。
  见顾婉儿默不作声,李云义哂笑道:“我知道你现今攀上高枝,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不过你可别忘了,就你那个故作清高的脾气,当年若不是靠我护着,你还能活到今天?”
  顾婉儿的贴身丫鬟墨儿当即站在两人中间,冷冰冰地盯着李云义。
  “滚开。”
  李云义自然不会将这个小丫鬟放在眼里。
  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掌柜、伙计和一些顾客的注意,但是没人敢过来凑热闹。
  姑且不提李云义的随从如门神一般虎视眈眈,李家三郎的恶名足以吓退一般人,更不必说如今李云义的父亲是天子最信任的吏部尚书。
  据说右相辞官之后,天子便想让李尚书顺势晋为右相,反倒是李尚书屡次推辞不受。
  毫无疑问,李适之是现在大齐朝廷最炙手可热的重臣,其地位已经不在左相薛南亭之下。
  再加上锦麟李氏数百年积攒的底蕴,李云义在京城基本能够横行无忌。
  顾婉儿示意墨儿让开,面无惧色地望着对方,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李云义悠然道:“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很不懂事,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有,所以本少爷在想要不要教教你。”
  顾婉儿还未开口,外面就有两名精干男子走进来,但是紧接着就被李云义的随从挡住。
  “这两位应该是魏国公府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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