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29节
陆沉放缓语气,斟酌道:“问题在于你能离开京城吗?或者说你能离开厉叔吗?”
厉良玉默然。
厉天润日渐消瘦,病情反复不断,连薛怀义和宫中太医都无法妙手回春。
直白一点说,厉天润的生机在不断流逝,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这种情况下厉良玉怎么可能长期远离京城?
陆沉又道:“而且从见面到现在,你一直是以个人的名义劝我,可见厉叔有不同的看法。”
这一刻厉良玉的眼神有些闪躲。
陆沉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早在三个月前我便收到萧叔的密信,他在信中转述厉叔的话,厉叔让我在大战结束之后回一趟京城,我和厉姑娘之间的问题总得抓紧解决。”
厉良玉知道瞒不过这个未来妹夫,索性坦白道:“我离京之前,家父和小妹发生过一场争执。家父认为你可以做好周全的准备,回京与小妹完婚,但是小妹认为京城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凶险,不希望你顺从朝廷的旨意回京,以免发生不可预料的危险。”
“肯定不会一路坦途,但是要说多凶险也不至于。”
陆沉再度饮下一口茶,似在平复心境,继而道:“相信你已经知晓北边发生的事情,虽说景帝受伤引发一连串的变故,但景国还没有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步。强敌依旧存在,我的安全不会有太大的隐患,一般人没有能力伤害到我,而天子虽然有那个能力,但他承受不起那个后果,除非他觉得龙椅坐腻了,亦或是想让大齐陷入亡国的危机。”
在厉良玉面前他终究透露了几分底细,但是仍旧隐藏了很多。
并非是不信任厉良玉,而是如今的他已经懂得“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且逐渐成为本能。
厉良玉不疑有他,想了想之后笑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你若在京城出现意外,不说江南会有什么反应,江北边军肯定会彻底背离朝廷。”
陆沉微微一笑,温言道:“不过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我家那对小家伙的百日宴在十一月,这个时候若仓促返京,后宅肯定不得安宁,再者我还有一些军务要落实与安置。在我回京的那段时间里,边疆肯定不能出问题,所以需要费点功夫。”
厉良玉点头道:“理当如此。”
陆沉便道:“我会写一封亲笔奏章,厉大哥你带回去转呈天子,就说我过完年节,最迟明年元月二十动身返京。如此一来,你也好有个交代,天子脸面上也过得去。”
厉良玉道:“甚妥。”
陆沉笑道:“你好不容易来定州一趟,不必急着回去,在这边小住几日,顺便见见我家那对小家伙。”
厉良玉登时有些局促地说道:“这当然好,只是我带来的见面礼比较普通……”
“这话可就真的见外了。”
陆沉轻而易举地转移话题,随即与厉良玉聊了小半个时辰,说一说当年的趣事,倒也轻松畅快。
待厉良玉起身告辞,陆沉亲自送到府外,又让秦子龙在附近安排住处。
一切妥当后,陆沉迈步返回,来到中庭负手而立,望着墙角那棵梧桐树。
他眼中似有风云变幻,最后化作一片凛然。
“既然你们不甘心,那便看谁能笑到最后。”
第780章 【最后的蓝图】
景朝,大都。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早。
才十月下旬,一场小雪突如其来地降临人间。
这冰冷的寒意与城中的肃杀之气缠绕交融,愈发令人提心吊胆。
自从天子受伤,大都持续两个多月的戒严,数万精兵把控九门和城中各处要道,主奏司的探子严密盯梢各处府邸,利用这种高压态势震慑一切心怀不轨之辈。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在叛乱次日畏罪自尽,仅仅半个月后景帝便降旨立三皇子乌岩为太子,很多人还在犹疑观望的时候,大局便渐渐安定下来。
纵如此,皇宫内外依旧戒备森严,进出都会接受层层检查,稍有异常立刻便会被合扎武士擒下关入大牢等待审问。
在前朝与后宫之间有一座僻静的殿宇,庆聿怀瑾这段时间便是在此暂住。
景帝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言风语,特地让他的次女金城公主搬来与庆聿怀瑾同住。
每天辰时二刻,庆聿怀瑾都会和金城公主一道,来到天子居住的怀仁殿请安。
今日亦是如此。
“金城退下,永平暂留。”
帷幕后传来天子淡然的嗓音。
“是,父皇,儿臣告退。”
性情温婉不似景廉贵族作风的金城公主朝庆聿怀瑾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舍地迈步离去。
庆聿怀瑾大抵明白她那个眼神的含义,看来自己终于要离开这座巍峨又沉闷的皇宫。
下一刻,帷幕撤去。
庆聿怀瑾强忍着心中的冲动,没有立刻抬头望去。
在宫中待了两个多月,她才知道当初自己有多么幼稚,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天子。
那日在皇家猎场,她并非是一时冲动,既存着以自己为质的念头,也想近距离观察天子的伤势,然而这两个多月她从来没有见过天子的面容,每次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只能听到天子的声音。
直到现在。
景帝缓缓道:“抬起头来。”
庆聿怀瑾一点点往上移动视线,只见龙椅上坐着的天子一如往常,看起来不像是受过重伤,除了左脸那道很明显的疤痕。
但是细看之下,还是能在神情上发现一些差别。
是眼神。
在庆聿怀瑾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天子的眼神既可睥睨天下之盛,亦可深邃幽暗如潭,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几分苍老与衰败,就像是很多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有一种清晰可见的灰暗之气。
“朕的身体怕是养不好了。”
景帝平静的语调让庆聿怀瑾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她连忙说道:“陛下洪福齐天,些许小伤定可无碍。”
景帝看着她的双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朕如果死了,你应该很开心才对。”
此言不免诛心。
庆聿怀瑾反倒冷静下来,坦然道:“是。”
周遭侍奉的宫人和护卫不禁侧目。
景帝并未动怒。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站在庆聿氏的立场上,陛下若是不在了,庆聿氏的危机便会解除,我也不会日夜担忧,唯恐陛下一道圣旨让庆聿氏步夹谷氏的后尘。当初陛下为四皇子和我赐婚,庆聿氏因此而安心,却没想到这只是陛下的埋伏。陛下早就怀疑四皇子是谋害太子殿下的真凶,却一直引而不发,只是想利用他来彻底解决庆聿氏。”
这番话可谓胆大包天,露骨至极。
然而景帝依旧只是静静地听着。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我希望陛下福寿绵长,因为您在我心里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长辈。”
景帝轻轻一叹,缓缓道:“你长大了。”
庆聿怀瑾双膝跪地,大礼道:“陛下,庆聿氏从无反心,天地可鉴。”
景帝不置可否,他望着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年轻女子,没有讲那些君臣之道,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是,陛下。”
庆聿怀瑾起身肃立。
景帝沉思良久,最终带着几许萧索说道:“回去告诉郡王,看着你今日这番话的份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庆聿怀瑾心中一凛,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景帝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忽地咳了一阵,抬手制止宫人们紧张的呼喊,然后喘着气说道:“交鲁。”
“臣在!”
帷幕之旁,一员虎将应声而出。
景帝平复胸腹中的躁郁,道:“解除九门戒严。”
“臣遵旨!”
交鲁自然不会多问,随即大步离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位重臣奉召入宫,及至怀仁殿,天子已经坐上那副轮椅,对他说道:“陪朕出去逛逛。”
“是,陛下。”
来人便是南京路留守兀颜术。
遵照天子的指示,他推着轮椅在宫内缓行,逐渐接近满目清冷之景的太华池。
初雪已停,偶见纯白。
宫人和护卫们远远跟着,兀颜术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忽地轻声道:“朕大约还有两年的寿数。”
兀颜术双手猛地一紧,脸上泛起悲伤与惶恐。
景帝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太华池,微微一笑道:“那个书生真的好手段。”
兀颜术悲愤地问道:“陛下,当日暗器中有毒?”
“算是吧。”
轮椅在池畔停下,景帝稍稍调整坐姿,然后平静地说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毒药,否则太医们不会察觉不到异常,更像是那个书生积攒数十年的怨毒之意。在你刚刚接到朕的旨意之时,那几日最为凶险,朕不幸染上了伤风之症。或许是上苍垂怜,亦或是朕这几十年每日不辍勤练武功的回报,朕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听到伤风二字,兀颜术面色一变。
身为领兵大将,他当然知道这种病症的可怕,一些士卒在战场上受伤感染,发病后存活者不足一成。
他紧张地说道:“陛下静心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无法逆转的,人的寿数是这样,国家的命运亦是如此。”
景帝摇了摇头,淡然道:“当日面对那书生的舍命一击,放眼朝堂上下,除了朕和庆聿恭之外,没人可以活得下来。此伤尚未痊愈,朕又染上伤风之症,虽侥幸存活下来,仍旧被两种伤势破坏了生机,往后不过是仗着几十年苦练的底子苟延残喘罢了。当然,两年是最坏的打算,或许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但是这并不重要。”
兀颜术渐渐明白天子召他入宫的缘由,垂首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景帝微笑道:“虽说朕的命数已经注定,但是大景的命运不会相似,朕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既然上苍没有立刻夺去朕的命,那么朕依然可以安排好一切。”
兀颜术欲言又止,景帝见状便道:“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