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28节
陆沉便奏请天子,提拔徐桂为奉福军都指挥使,霍真为汝阴军都指挥使,其他各军的主将没有变化,只是提拔了部分表现出色的年轻将领,充当他们的副手。
如此一来,陆沉麾下兵马扩充为一营十一军,合计十三万八千人的编制。
都督府属官刘元、陈循和黄显峰等人忠心能干,只需要陆沉敲定大框架,细节问题他们能够全部办妥。
各军主将和副手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不需要陆沉太过操心,更谈不上事必躬亲。
内部井井有条,外部同样风平浪静。
织经司安插在景国境内的密探后续又送来两份情报。
景国皇帝武功之高出人意料,面对中年书生杜为正的舍命一击,他虽然身受重伤却没有伤到根本,至少他还能打理朝政不至于卧床不起。
不过从他后续的安排来看,这次受伤实打实地阻止他继续前进的步伐。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几十年来骄狂霸蛮的景军转入全面防守。
景帝在西北边境布置的大军一开始采取前压的态势,但是代国皇帝哥舒魁对这个强大的老对手太过了解,一眼便知对方是有备而来,想拿代军开刀提振士气,于是果断选择战线后撤,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压根不给景军机会。
南线景军则像代军一样龟缩不出,接替兀颜术的代留守善阳严格执行景帝的命令,在桐柏防线和深泽安县一带分别以重兵把守,哪怕定北军骑兵在他们视线中出现,曾经纵横天下的景军铁骑也只当做视而不见。
景国朝堂之上,三皇子乌岩被立为太子,或许这是景帝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是对于稳定人心起到很好的效果。
景帝先前准备推行的军制改革暂时中止,庆聿恭和撒改等人手中的军权得以保留,因为这个及时的举措,景国内部的暗流涌动暂时平息。
至于跟随四皇子造反的夹谷氏,大头人夹谷永被抄家灭族,夹谷氏的基业被皇族阿里合氏以及其他四大姓瓜分。
夹谷氏的族人自然满腔恨意,然而这一次他们根本无力反抗,这不仅是景帝的旨意,其他四大姓也都乐在其中。
“我以为夫君会趁着景国内部不稳的机会,起兵收复河洛。”
喂饱陆大小姐的王初珑整理好衣襟,从里间出来落座,笑吟吟地说着。
陆沉淡然道:“我确实有这样的考虑,不过朝廷驳回了,用了一个非常正确的理由——国库匮乏,粮草难以为继。”
林溪直白地说道:“景帝受伤景国内乱,南边有些人怕是喜出望外,又怎会容许你继续建功立业?”
王初珑则轻叹道:“中枢毕竟握着边军的后勤命脉,夫君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沉目光沉静,看不出来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身为他最亲近的枕边人,敏锐如林溪,细腻如王初珑,近来都有发现丈夫身上发生的变化。
很多时候他都喜欢一个人独自思考,虽然以前他也有这样的习惯,但两女都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筹谋非常重要的大事,只是不肯向她们透露。
林溪有些担心地看着再次陷入沉默的陆沉,柔声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陆沉立刻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林溪凝望着他的双眼,徐徐道:“既然天子和朝中重臣防你和防贼一般,为何会允许定州都督府增设奉福军和汝阴军?”
“原因很简单。”
陆沉在她们面前当然不会故作高深,平实地说道:“无论是天子对这两个小家伙的赏赐,还是让定州都督府增设两军,一方面是向世人昭告朝廷赏罚分明,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另一方面则是要安我的心。”
“安心?”
王初珑眉尖微蹙,轻声道:“他们想麻痹夫君?”
听到这句话,林溪的眼神猛地锐利起来,不远处摇篮里的陆大小姐似乎有所感应,怯怯地望着她。
林溪立刻收敛稍稍外溢的杀气。
虽然如今她已为人妻母,终究还是位列江湖武榜前十的高手。
陆沉刚要回答,外面廊下忽地响起丫鬟的声音。
“启禀公爷,前宅管事通报,朝廷派来的传旨钦差来了。”
林溪和王初珑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眉眼间满是关切之色。
陆沉缓缓起身,示意她们不必担忧,微笑道:“我去看看那些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片刻过后,陆沉来到都督府前宅正厅,看到来人不禁微微一怔。
他这些年收到过太多圣旨,也见过很多次传旨天使,虽然谈不上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心里也很难泛起涟漪。
原本以为会见到老熟人苑玉吉,没想到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居然是现任兵部右侍郎厉良玉。
李宗本不可能不知道陆沉和厉家的关系,这个安排着实耐人寻味。
厉良玉风尘仆仆,相较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愈发沉凝厚重,隐隐有了几分厉天润的气度。
他此刻的眼神亦有些复杂,但还是按照规矩先向陆沉宣读圣旨。
这道旨意其实很简单,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核心内容只有一条——让陆沉收拾妥当,代表边军将士入京接受封赏,同时也请他当面商议大齐边军下一步的计划。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封圣旨都没有问题。
入京受封是天子和朝廷对陆沉的重视,请他共商国策更是尊重他在军事上的发言权。
毕竟定州和京城相距遥远,光靠书信往来过于迟缓和麻烦。
陆沉面色平静地接过圣旨,厉良玉随即行礼道:“下官拜见公爷。”
“厉大哥千万别见外。”
陆沉立刻拉着他的手臂,微笑道:“请坐。”
仆役奉上香茗,随即恭敬告退。
陆沉看着厉良玉的面庞,饶有兴致地说道:“别人都说我太年轻,厉大哥好像也只比我大三岁?二十七岁的兵部侍郎,这应该是大齐历史上头一位。”
厉良玉闻言苦笑道:“你就别打趣我了。就连荣国公在朝中的处境都有些艰难,更何况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部侍郎?虽说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同僚们对我还算尊重,但也仅此而已了。”
陆沉能够听出他心中的苦闷,便岔开话题道:“厉叔可还安好?”
“劳你记挂,并无大碍,尤其是冰雪回京之后随侍左右,家父的病情有所好转。”
寒暄过后,厉良玉终于还是转入正题,肃然道:“公爷,虽然我是传旨钦差,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此事。”
听到这句肺腑之言,陆沉心里有所触动,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坦然道:“厉大哥,陛下只是召我回京商讨大事,京城又不是龙潭虎穴,不至于有危险吧?”
“龙潭虎穴应该谈不上,不过——”
厉良玉稍稍一顿,神情凝重地说道:“就在我离京之后不久,右相上表乞骸骨了。”
陆沉目光微凝,右手不自觉地握紧茶盏。
第779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右相钟乘,出身江南卢州寒门之家,历任翰林院修撰、侍讲学士、湖州广南知府、翰林学士、吏部尚书、中书右相。
除去外放广南府的短短两年,这位钟大人走着最清贵的文臣之路,一直在培养储相的翰林院里打转,随侍圣驾待诏备咨,是无数文官羡慕眼热的待遇。
但是这也有一个问题,在掌握实权之前,钟乘很难在朝中培养心腹。
如果先帝没有那么快离世,钟乘可以继续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沉淀数年,到那个时候升任右相便可走得更加稳健。
总而言之,左相薛南亭虽然因为脾性刚直得罪过很多人,单论朝堂底蕴仍旧要远远强过钟乘。
通过厉良玉的讲述,陆沉对钟乘的处境有了更加明晰的了解。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也就是陆沉履任定州都督府、大刀阔斧进行各种改革的时候,朝中便有一些御史喜欢挑钟乘的错处,不过那时候还只是小打小闹偶尔出现,钟乘本人都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连李道彦和薛南亭都时常被御史挑刺弹劾,这在朝堂上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身为宰执当然不会和那些御史一般见识,只要对方不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毁谤,宰相终究还是有容人之量。
但是从天子改元鼎正之后,朝堂上的风向逐渐发生变化,针对钟乘的攻讦越来越多,挑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这显然不正常。
薛南亭的直觉很敏锐,在今年三月份的一场朔望大朝上,他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痛斥这种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径,总算让那些人勉强安静一段时间。
但他不是李道彦,纵然可以镇住一些宵小,却挡不住别人拿着鸡毛蒜皮又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弹劾钟乘。
等时间进入六月份,也就是江北战局逆转的时候,朝中针对钟乘的风浪卷土重来,而且越来越凶猛,这一次连薛南亭都压不住。
最关键的是,天子的态度很暧昧。
绝大部分弹劾钟乘的奏章,都被他留中不发。
钟乘并非官场上的愣头青,见状也只好上折自辩请罪,但天子没有下旨降罪,反而连续温言宽慰,更不允许他回府自省。
“钟相的处境因此愈发艰难,陛下看似优待于他,却引来那些人更加疯狂的攻讦,偏偏他又无法暂避旋涡,一直夹在中间受到各方诘难。堂堂右相日渐沉郁,薛相为此入宫数次,恳请陛下制止这场闹剧,据说陛下反复表明对钟相的信任,但是又说那些弹章有理有据,总不能罔顾事实问罪那些官员,那样肯定会蔽塞朝廷言路。”
厉良玉轻叹一声,喟然道:“钟相年过五旬,身子骨本就不算硬朗,九月初大病一场,后来便以养病的名义不入朝堂。我这次刚刚过江抵达广陵,便收到家父的消息,钟相在五天内连上九道乞骸骨的奏章。”
陆沉将茶盏放回原处,其实他不是不知道江南朝廷里的动静,但肯定不如厉良玉亲眼所见那般详细和准确。
他冷笑了两声,淡淡道:“想来天子没有允准钟相的请求?”
厉良玉点头道:“是。单论治政之能,钟相确实要比薛相稍逊一筹,但他性情沉稳厚重,和薛相是极好的互补。过去这两年来,尤其是在李老相爷归乡之后,钟相在很多时候都能拉薛相一把,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这本就是先帝给今上准备好的辅臣组合,薛相锐意敢当,钟相老成持重,有他们把控朝堂大局,大齐的内政就不会走上歪路。”
陆沉的神情略显复杂,缓缓道:“这些人不敢招惹薛相,将所有火力都对准钟相,显然是要为某人铺路,朝争看似混乱复杂,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天子看似不舍,实则钟相的离去已成定局,将来接替他的是谁?吏部尚书李适之?”
“应该是。说起这位李尚书,可真是了不得。先帝在世的时候,他还只是刑部左侍郎,后来转任礼部左侍郎,没过多久便升任礼部尚书。等到当今天子继位,他又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以前李老相爷把握朝局,李尚书不显山不露水,虽然官声不错,但一直被掩盖在老相爷的光辉之下。”
厉良玉稍稍一顿,继续感慨道:“前后加起来才三年时间,他就从实权不多的刑部侍郎,一跃成为朝中可以和两位宰相抗衡的重臣。此人心术深沉手腕高明,天子交给他办的差事没有一样出现纰漏,吏部、翰林院乃至朝中大大小小几十个衙门,都因为他的梳理而风气渐好。就连家父都在府中感叹,此人不愧是李老相爷培养二十余年的继承人。”
陆沉冷声道:“能力和品格不能一概而论,单说他在背后给钟相下黑手的举动,就远不及老相爷的心胸。”
他当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那些对钟乘的攻讦和李适之有关,但他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这种大规模针对当朝宰相的攻讦,首先需要天子的默许,其次背后肯定有人组织,除了越来越受李宗本信重、且身为锦麟李氏现任家主的李适之,朝堂之上找不出第二个人。
厉良玉叹道:“或许李尚书的能力比钟相更强,但我总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所以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即便你不回京,我想陛下顶多就是发发牢骚,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问道:“若我不回京,你如何交差?”
厉良玉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坦然笑道:“虽然我挂着钦差的名头,但是在你面前还能用强吗?无非是办事不利的罪过,大不了丢了这身官服,朝廷总不能因此将我下狱吧?”
“但是你知道我不会陷你于这种处境,天子和朝中那些人也知道。”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诚恳地说道:“厉家于我有大恩。”
厉良玉连忙摆手道:“这话就见外了。其实我是真的不想继续待在兵部,丁尚书其人不值得追随,当然他也没有兴趣招揽我。每天我去部衙当值,看着那一张张虚伪的笑脸,别提有多郁闷了。如果朝廷因此将我罢官,说不得要来定州投奔你,至少我有信心帮你打理后勤。”
“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连厉叔都仰仗你帮忙筹措转运粮草,我又怎会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