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24节
“臣遵旨。”
简短的对话后,庆聿恭神情凝重地汇入百官的队伍,看起来是在为天子的伤势担忧。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去看庆聿怀瑾,更未询问女儿为何会跟在御辇旁边。
日头西斜之时,雄伟的大都已然在望。
此刻群臣忽然看见,就在前方有一支骑兵接应,正是天子亲军忠义军,大约有万人左右。
他们让开道路,等天子御辇过去,随即便跟在后方继续拱卫。
来到大都,众人惊觉都城早已戒严,天子龙旗和效节军的旗帜飘扬在城头。
城门大开,守城将领策马而出,亲自引领御辇入城。
这一路行来,可谓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群臣不禁暗自感叹,天子果然算尽人心,要是没有那个中年书生杜为正以身殉道,恐怕今日之后,天子的威仪无人可以动摇半分。
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忠于天子的精锐甲士,一直到御辇进入皇宫,群臣才稍稍松了口气。
庆聿恭望着跟随御辇入宫的女儿,神色冷静镇定。
“父王。”
庆聿忠望来到旁边,语调低沉,满脸愧疚。
庆聿恭转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怀瑾的选择很正确而且很及时,但是你也不必愧疚,毕竟陛下待你平平,你若敢提出怀瑾那样的请求,陛下必定杀你。”
庆聿忠望心中一凛。
庆聿恭转身而行,轻声道:“回府吧,陛下的伤很重,他暂时不会继续逼迫我,怀瑾在宫中很安全。”
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庆聿忠望也只能低头道:“是,父王。”
天子遇刺的消息并未掩盖,翌日就传遍全城,而且不是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
景帝直接明发圣旨,将南齐内奸蛊惑生事、又拼死行刺的过程晓喻万民,其中部分细节没有公开,但是圣体无碍、只需将养一段时间的结果让大部分人都安定下来。
虽然不可避免会出现暗流涌动,至少明面上城内还能维持平和的状态。
夜色降临,皇宫后方,有一处偏僻冷清之地。
这里便是幽道。
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桌上一灯如豆,四皇子海哥形容枯槁,怔怔地看着微弱的火苗,无视旁边对他贴身看守的甲士。
忽然之间,房门被推开,紧接着数人拿着明烛走进来,瞬间让房内的光线变得十分明亮。
四皇子依旧不为所动,但下一刻他就猛地转过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轮椅,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忙不迭起身跪下,惶然道:“父皇。”
轮椅被推进屋内,田珏和交鲁一左一右肃立。
“抬起头来。”
景帝的声音传入耳中,四皇子忐忑不安地抬头,便看见他记忆中顶天立地无人能及的父皇,此刻神色苍白委顿,几无血色可言。
距离猎场发生的刺杀才过去一天一夜,景帝就好像衰老了不少。
“父皇……”
四皇子又惧又愧,一时讷讷。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看着双膝跪地的儿子,忽地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田珏担忧地说道:“陛下,要不要召御医?”
景帝摇摇头,望着四皇子说道:“你是朕的儿子,虽然犯下很多大罪,但朕不是没有想过给你一次机会。那个中年书生死前有句话说的没错,朕的儿子当中,纳兰和你算是天资聪颖,只可惜你没有将聪明用在正道上。”
四皇子听出天子的话语有所松动,连忙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恳请父皇夺去儿臣的爵位,儿臣从今往后什么都不要,只愿能在父皇身边侍奉尽孝。”
景帝嘴角微微一扯,道:“朕确实这样想过。”
四皇子眼中涌起希冀之色,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景帝却话锋一转道:“我们景廉人在苦寒之地崛起,本就不会像齐人那样讲究礼义之道,朕推行齐人文化也只是用对方的手段打败他们,毕竟景廉人在制度这方面有很大的缺陷。景廉人骨子里崇尚力量,有些时候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你如果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死纳兰,再从朕手中夺走皇位,便能证明你比朕更强,你可以完成朕的遗愿。”
“倘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朕反而会很欣慰。”
四皇子只觉手脚有些发凉。
景帝凝望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今朕身受重伤,外面虎狼群饲,皇家的弱点渐渐显露,这是很危险的时刻。若朕没有受伤,或许你还有机会,但如今你多活一日,大景的危机便会加重一分,你能明白吗?”
四皇子微微张开嘴巴,脸色苍白如雪。
明亮烛光的映照下,这对父子状态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父皇,您要杀儿臣?”
良久,四皇子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景帝不答,只说道:“你就像是一头愚蠢的野鹿,现在成为很多心怀不轨之人的目标,你若不死,他们便会借着你的名义搅动风云,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看到你在世人眼前身首异处,所以昨日只让人将你关押起来。海哥,朕可以原谅你很多过错,但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继续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威胁到历代先祖辛苦创立的基业。”
“而且朕必须给纳兰以及大景百姓一个交代。”
“所以你必须死。”
景帝说完这番话,田珏便走上前,将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表情。
“给自己一个体面,朕会遵守昨日的承诺,不会肆意株连大开杀戒。”
景帝最后看了一眼四皇子,随即偏过头,交鲁便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夜幕上星光灿烂,然而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景帝抬头望天,当屋内传来一声哀嚎,没过多久又响起身躯倒地的声音,这位帝王冷硬的面庞上终于浮现一抹痛苦。
“走吧。”
景帝吐出两个字,轮椅在大批精锐合扎武士的护卫下朝夜幕深处走去。
或许是因为深藏心底的沉痛,景帝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故而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莫要怪朕。”
景帝心中默念,轻声一叹。
第774章 【其心可诛】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便是初秋时节的江南。
暑气逐渐消弭,江北边境安稳无忧,天下重归安宁,富饶繁华的永嘉城洋溢着悠闲自在的气氛。
就连一些太学里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携二三好友,出城赏秋吟诗作赋,好不潇洒快活。
但是也有人继续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时年二十二岁的姜晦便是典型之一。
安静冷清的学舍内,衣着朴素的姜晦临窗而坐,看着纸上那几段话,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赞叹之意,而且因为太过投入,连一名同窗走到身旁他都没有发现。
来人相貌英俊身姿笔挺,单从气质上就能看出他家世不俗。
他叫钱让,表字德高,乃鸿胪寺少卿钱遂之子,比姜晦还要年轻一岁。
在数百名上舍生之中,姜晦是为数不多的贫家子,但是他在同窗之中的名望很高,因为他天资聪颖才情出众,且性情爽朗有豪侠之风,既不恃才傲物又不卑躬屈膝,连国子监祭酒裴方远都对他颇为看重。
不过姜晦自有原则,即便他和绝大多数同窗都相处得不错,真正算得上知交好友的不过三五人,钱让便是其中之一。
钱让见姜晦这般专注,索性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少阳兄莫非寻见了一篇奇文?竟然看得如此入神。”
“德高怎么来了?今日休假,你不回家?”
姜晦放下那张纸,不急不缓地反问。
钱让摇头道:“回去也是被家父教训,不如躲在学里还能安生一些。”
姜晦倒也知道他家那位钱少卿素来要求严苛,因此会心一笑,感慨道:“奇文?或许是吧,不过这篇文字最精妙的地方不在于辞藻韵律,而是字里行间流露的忧国忧民之情,着实令人心生敬佩。”
听闻此言,钱让愈感好奇,于是问道:“究竟是谁的文章让你如此推崇?”
姜晦看了一眼那张纸,压低声音道:“山阳郡公几个月前的奏章。”
钱让微微一怔,旋即便见好友将那张纸推过来,于是他低头看去,很快便沉浸在文字之中,甚至忍不住轻声念了起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这句写得真好,可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姜晦显然早将这篇奏章背得滚瓜烂熟,顺势说道:“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此句最合圣人之道。”
这两人虽然家世背景宛如天壤之别,却都是文采斐然饱读诗书之辈,属于数百名上舍生中的佼佼者,很多同窗不止一次羡慕地表示,姜晦和钱让肯定能在明年的春闱一鸣惊人。
年轻又有满腹才华,两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清高,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封奏章称得上才情横溢字字珠玑。
“难怪你如此推崇此文。”
钱让轻声感叹,随即迟疑道:“可是我听说山阳郡公不擅文墨,少时未入科举……”
言下之意,他不相信这是陆沉亲笔文字。
姜晦毫不犹豫地道:“这又如何?先贤有云文以载道,即便这封奏章非郡公所写,却也能代表他的想法,否则不会以他的名义送呈御前。德高,你可知道这封奏章何时送来京中?”
钱让摇了摇头。
姜晦神情复杂,缓缓道:“便是陛下决意北伐、命勇毅侯为行军主帅并且将山阳郡公排除在外的时候!倘若陛下采纳山阳郡公的谏言,我朝大军又怎会遭逢考城之败?那一战大齐儿郎战死三万余人,直接导致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由此可见,朝中必有奸佞之辈蛊惑陛下,否则陛下怎会不听信山阳郡公的建议?”
“慎言!”
钱让毕竟是鸿胪寺少卿的儿子,在某些方面的敏感性要强过来自偏远抚州的姜晦,他随即放缓语气,苦笑道:“你这脾气……罢了,不说这个。少阳兄,你从何处得来这封奏章的内容?”
姜晦坦然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封奏章早已在城内流传开来,很多人都见过。”
钱让闻言登时微微皱眉,他直觉这肯定不是一个意外,便岔开话题道:“先前你便闹着要离开太学投身边军,连祭酒大人都惊动了,如今看到郡公的这封奏章,想必没人可以拦得住你。”
谁知姜晦却摇头道:“不,我改主意了。”
钱让奇道:“这是为何?”
姜晦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纸,低沉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封奏章的内容大规模传开,背后多半和郡公有关。这次郡公力挽狂澜功勋卓著,名望一时无两,根本不需要这种手段来扬名。他之所以这样做,我猜是因为朝中仍然有人要对付他,或许是指责他在北伐之初不肯出力,所以他必须要让世人知晓当初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