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74节

  孟庆寿亦是知情识趣之人,当下便不再叨扰,拱手一礼随即告退,自去安排犒劳大军诸事。
  他本以为大军只是暂歇一晚,翌日便会继续西进,但是等到第二天朝阳升起,城外的军营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孟庆寿心中不解,又不敢过问那位年轻郡公的决定,好在那些士卒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里,没有给府城里的百姓造成困扰。
  日上三竿,军营东北角的临时校场上,锐士营三千步卒列阵如林。
  他们人手一杆特制长刀,在都尉鲍猛的率领下向主帅演练战法。
  战阵推进的方式很简单,每名步卒前后左右都会留出相对充裕的空间,挥舞长刀共同进退,简洁有力又整齐划一的劈砍,凛凛威势令人心惊胆寒。
  土台之上,陆沉凝望着这三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魁梧悍卒,心中渐渐涌起欣慰之意。
  他转头看向身披戎装的女将军,问道:“如何?”
  厉冰雪眼中异彩涟涟,轻声道:“很强。”
  “强在何处?”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迂回袭扰,寻找机会击破步卒的阵脚,从而取得胜机。一般而言,步卒大阵不至于畏惧骑兵的冲击,拒马、枪阵、车阵都可以抵挡骑兵,问题在于这些都是很被动的手段,顶多能与敌军骑兵形成僵持。而眼前锐士营将士组成的刀阵……看似会让敌军骑兵轻易突破,实则能给对方造成极其恐怖的杀伤。”
  厉冰雪身为飞羽军主将,多年来习惯在马背上生活,对于骑兵的优缺点了如指掌,因而更能认识到前方这三千步卒的独特之处。
  放眼望去,只见锐士营步卒一个个膀大腰圆,尽是豪壮雄阔之辈,从他们隆起的臂膊就能感知到那种强悍的力量。
  他们手中的特制大刀长约一丈,刀身部分接近四尺,所用精铁乃名匠张华锻造,在都督府主簿刘元的建议下,用了一种全新的锻钢之法,且以衡江水淬火,极其锋利坚韧。
  陆沉微笑道:“我希望能给景军骑兵一个惊喜。”
  厉冰雪略显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在此地停留?”
  “有时候忍耐是一种很美好的品德。”
  陆沉的回答言简意赅,他让鲍猛继续率领锐士营的将士们操练,然后又对厉冰雪说道:“走吧。”
  两人回到中军帅帐,不多时便见羊静玄风尘仆仆而来,行礼道:“见过公爷、厉指挥使。”
  “坐。”
  陆沉示意亲兵上茶,然后问道:“可有西路军的最新情报?”
  羊静玄点头道:“卑职便是因此而来。八天前,勇毅侯和元总管领兵六万开赴考城,刘都督依旧坐镇太康。若能取下考城,意味着景军的防线必须要进一步收缩,而西路军的目标便能定在桐柏。”
  “你且稍待。”
  陆沉转头看向秦子龙,道:“将沙盘取来。”
  “是,公爷。”
  秦子龙应下,随即快步而出,带着几名亲兵取来一个简易沙盘。
  陆沉走到沙盘边,将西线几处重要的城池一一标明,如太康、新平、筹安、桂宁,以及目前正处于双方攻防之中的考城。
  而在考城东北方向六十余里的桐柏城,便是景军在河洛西南方向整条防线的核心。
  西路军的战略目标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攻破景军在河洛南边的防御体系,从而让河洛城失去屏障。
  为此,韩忠杰和刘守光定下看起来很笨拙的策略,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来,稳步向前推进。
  陆沉缓缓道:“韩忠杰和刘守光带着六万大军进攻考城,有没有具体的兵力配置信息?”
  羊静玄答道:“回公爷,其中一半是京营将士,另一半是从靖州都督府广济军、安平军和盈泽军抽调的精锐。”
  “战力不成问题。”
  陆沉给出一个公允的评价,又道:“西路军已经将战线拉长到三百余里,这是逼着景军分兵把守各处要冲,同时我方依靠兵力上的优势主攻考城,确实可以让景军顾此失彼。如此看来,韩忠杰和刘守光用兵虽然没有出其不意,却胜在沉稳严谨。”
  厉冰雪插话道:“那你觉得他们有几成胜算?”
  “这要看兀颜术有多大的决心。”
  陆沉抬手指向沙盘上的桐柏城,沉吟道:“换做是我的话,不会将最终的决战地点放在桐柏,那样实在太危险了。考城两面环山,唯有东面有空旷区域可以施展,便于景军防守反击,这里是最合适的决胜之地。一旦考城被西路军拿下,桐柏再无屏障庇护,一路平原视线开阔,景军很难再做文章。”
  羊静玄道:“织经司在河洛城潜伏的密探冒死传回情报,兀颜术已经带着数万兵马南下前往桐柏。”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北边可有动静?”
  羊静玄面露愧色,摇头道:“公爷,织经司在景国大都的力量比较薄弱,而且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暂时还没有新的情报。不过卑职已经传信给北方的部属,只要景国境内出现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将消息送回来。”
  陆沉看着这个同龄人眉眼间的疲倦,放缓语气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要多注意保重身体,我不希望看到你积劳成疾,到时候我可没办法和秦大人交代。”
  羊静玄感佩道:“多谢公爷体恤,卑职告退。”
  陆沉应下,等他离去之后,轻声说道:“虽然你没有明言,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拖延?”
  厉冰雪一怔,问道:“何出此言?”
  “你之前问我为何要在此地停留,其实答案很简单,我要等西线战事分出胜负再做决定。”
  陆沉伸手在沙盘上抚过,徐徐道:“天子这次要将我排除在外,我若强行主动进兵,事后肯定落不到什么好处,因为西线战果未明,有些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抢功的黑锅扣在我身上。我希望西路军能够取胜,但他们若是败了,我也必须要等天子的旨意才会出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定州将士的付出不会白费。”
  厉冰雪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何要提前领兵来到边陲?”
  陆沉坦然道:“因为许佐。”
  “许佐?”
  “许佐这种人并非只认死理的愚忠之辈,若想打动他并且取得他的支持,我只有表现得足够忠耿,否则他永远都会用带着质疑的目光看待我。动与不动,在乎一念之间,却能影响到许佐的立场。唯有改变他的态度,我才能让定州上下如臂使指,万众一心。”
  “我明白了。你这一路刻意压制行军速度,又在此地稍作停留,等你将大军带到清流关的时候,西线多半已经分出胜负。许佐不谙军事,不会觉得你是在有意拖延,他只会感激你一心为公,不过——”
  厉冰雪眨眨眼,偏头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陆沉道:“羊静玄的舅舅便是织经司前提举秦正。秦正辞官之前,天子原本想罢免羊静玄的官职,是我让人给天子进言,将羊静玄保了下来。羊静玄并不知道,天子不止想让秦正辞官,更要置他于死地,还好有李老相爷出面,秦正才没有染病暴亡。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天子不值得信任,我不会再傻乎乎地给他卖命。”
  “原来如此。”
  厉冰雪不禁微微蹙眉,随即轻声道:“其实我是想问你,为何要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这回轮到陆沉一愣,他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
  厉冰雪不禁默然。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不必担心,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以后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温言道:“那这一次我们同心携手,去对付那些虎狼之敌。”
  厉冰雪终究没有挣脱,点头道:“好。”
  ……
  陆沉停留在高园城当然不止是为了等待西线的战果,他需要提前筹谋的事情很多,这几日不断有信使带着他的军令前往定州各地,对各路兵马做进一步的调动和指示。
  他率领大军抵达清流关已是五月上旬,驻守此地的来安军指挥使段作章亲自出迎。
  翌日,陆沉召集众将商议军情,然而他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秦子龙便带着一名神情仓惶的信使走进大堂。
  “启禀公爷,卑下乃是刘大都督麾下校尉公孙然,奉命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听到此人这句话,堂内众将的神情都变得很严肃。
  陆沉点头道:“讲。”
  公孙然抬起头,面色惨白地说道:“公爷,我军在考城遭遇大败损失惨重,勇毅侯韩大帅在乱军之中被人袭以冷箭,至今昏迷不醒命在垂危!”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第715章 【一朝尽丧】
  从公孙然的口述中,陆沉及众将知道了考城之战的细节。
  二十一天前,韩忠杰领兵六万进逼考城,仅仅两天之后,景军主帅兀颜术便亲率援兵两万出现在考城东北方向,与城内守军互为掎角之势。
  韩忠杰便命行军总管元行钦率兵两万与景军援兵对峙,自己则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战事进展到此时,景军的抵抗力度呈现一个由强到弱的变化过程,但是驻守考城的景军防守极其坚决,或许是因为兀颜术的援兵就在城外二十余里处,虽说被齐军部分兵力阻挡,他们依然可以看到希望。在后续数日的攻防战中,景军依靠城墙的屏障,艰难又顽强地一次次打退齐军的进攻。
  韩忠杰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一点点加大攻城的力度。
  七日之后,兀颜术似乎按耐不住,景军开始向考城东面开阔区域推进。
  韩忠杰随即下令,元行钦领兵后撤,与主力汇合在一起。
  这显然是防备城内藏有伏兵,里应外合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
  随后两军在考城东面不断试探对方,进行小规模的交战,彼此不分胜负。
  决战之日发生在六天前。
  这一战从清晨爆发,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前。
  两边主帅都藏着后手,先是齐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反复撕扯景军的阵型,随后景军第二股援兵出现,即兀颜术留在北边的两万精锐。
  韩忠杰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随即从后方调来两万后备军,也就是说这一次齐军进攻考城不止六万兵力,而是足足八万,占据整个西路军的一半兵马。
  八万对四万,这是一个很浅显的力量对比。
  纵然景军加上驻守考城的数千锐卒,依然处于下风。
  战局的变化完全在韩忠杰的意料之中,取得优势的齐军随即拉开阵型,以大开大合的方式围猎景军,到了这个时候,韩忠杰已经难掩激动之情,因为这极有可能是第二场雍丘大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兀颜术居然还藏了伏兵!他一直在故意示弱,为的就是让韩大帅将所有兵力都投入战场,好让两军犬牙交错无法分开。景军的第三股援兵从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出来,加起来也有差不多四万人,而且养精蓄锐多时,我军受此冲击,本就不严整的阵型变得更加难以调动。”
  公孙然语调沉痛,双目泛红。
  堂内众将无不沉默。
  虽然他们对韩忠杰没有好感,但是在那片战场上奋战的都是大齐儿郎,怎会不同仇敌忾?
  陆沉神情沉肃,缓缓问道:“兀颜术从哪里调来的援兵?难道他将整个西线各地的守军都抽空了?”
  公孙然连忙点头道:“公爷明见,确实如此,只是……只是没人会猜到兀颜术如此胆大,竟然宁愿丢掉很多城池,也要在考城与我军决一死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句至理名言,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即便如此,当时战场上敌我两军兵力大抵相等,我军何至于溃败?”
  公孙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据撤回来的将士们讲述,当时战场形势非常混乱,我军和景军交缠在一起,韩大帅和元总管尽力指挥。我军虽然略微处于劣势,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兀颜术不知从哪里变出来数千重装骑兵,直接冲垮了我方中军。”
  “重装骑兵?”
  陆沉几乎是一字字念出来。
  公孙然道:“是的,公爷,这个消息肯定不会有错。景军的重装骑兵出现的时机非常狠辣,刚好是我军士气和体力都在下降的时候,而且因为阵型不够紧密,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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