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99节
南京路南方便是大齐靖州,东南方向则是大齐定州。
再加上在之前的雍丘大战中,齐军曾经借道沙州从十万大山北方奇袭,南京路的西面也要加强戒备,等于是三面皆敌。
兀颜术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
好在齐军收复定州全境之后停下脚步,让一直处于被动的景军终于能松口气。
两边对局势都心知肚明,景军需要舔舐伤口恢复元气,齐军则因为连年大战再加上先帝驾崩,同样需要休养生息,在可以预见的一两年之内,双方不会冒然挑起战端。
天下大势跌宕起伏,从十五年前景军睥睨人间,到如今齐景两国势均力敌,迎来一段注定比较短暂的和平岁月。
然而对于某个处在偏僻之地的国家来说,这种表面上的和平意味着难以预料的危险。
在这片广袤大陆的西北地带,有国名代。
百余年前,大陆北方存在着数量繁多的游牧族群,历经数十年的互相征伐,最终有三個部族逐步壮大,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从西到东分别是高阳族、赫兰族和景廉族。
齐朝对这三股势力一直采取拉拢打压和分化之策,起初获得的效果颇佳,三族疲于内斗而无心南顾,直到三十多年前,这三族的首领艰难地达成共识,从此成为齐朝的心腹大患。
他们便是当今景帝的父亲阿里合乙里、赫兰族首领火拔和高阳族首领哥舒贵。
三族齐心合力,无数次进犯齐朝边境,尤其是二十年前齐帝诬杀杨光远,导致泾河防线形同虚设,让北方铁骑如入无人之境。
通过战争不断扩大势力,三族相继立国,景廉族建立景国,赫兰族建立赵国,高阳族建立代国。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江山代有才人出。
景帝阿里合欢都继位之后,对内平定各方势力的倾轧,对外施行远交近攻之策,于天德五年吞并赵国,于今年完成对燕地的吸纳,虽然中间败给了齐军两次,但是仍旧不影响景朝为当世第一王朝。
代国孤悬西北,纵然只想偏安一隅,也难免会因为景军铁骑的雄壮气势而惴惴不安。
三百里草海之北,乃是代国都城灵庆。
城内常住居民逾六十万,带甲之士八万人,其中包括四万步卒,三万轻骑,以及全部由贵族子弟组成的一万龙骑军。
皇城位于西南角上,规模庞大,色彩华丽。
正面有三座高耸威严的宫城门楼,城楼五开间,上覆琉璃瓦顶,正脊是龙头鱼尾的鸱吻,宫墙将整座皇城分为内外两部分。
内城最重要的建筑便是正阳殿,此乃代国皇帝召集群臣商讨国事的场所。
此殿为七开间,正脊鹤吻高大,龙首形的兽嘴咬合正脊,愈发显得神圣庄严。殿前月台有栏杆相围,左右两边各有台阶回廊,与内城各处殿宇楼阁相连。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宫城门楼、正阳殿与后宫的乾阳殿组成皇宫的中轴线,两侧殿宇、亭台、楼阁、曲栏、石桥、水池形成左右对称布局,极为齐整规矩。
正阳殿开阔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参与朝会。
不过今日大殿之内显得很是冷清寥落,仅有数人在此,谈话的声音不断在殿内回响。
坐在龙椅上的男子年过三旬,眉峰如剑,眼似鹰目,身材高大,颇有雄壮之气。
他便是当今代国皇帝哥舒魁,现年三十四岁,于八年前登基即位。
哥舒魁少有壮志,兼之弓马娴熟,十七岁便随大军出征,在战场上屡有建树。
他和景帝阿里合欢都算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后者虽然坐拥世间最强大的骑兵,却从未亲自上过战场,而哥舒魁不仅勇猛善战,率领骑兵迂回奔袭亦是一把好手。在当年三族联军攻伐齐朝的几年里,哥舒魁率领的高阳龙骑战绩格外突出。
只是后来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阿里合欢都依靠杰出的才能,将景朝内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外更是一步一个脚印,丝毫不见仓促。
哥舒魁囿于高阳族稀少的人丁,以及代国较为贫瘠的土地,这些年只能困在西北大地,眼睁睁看着景朝先灭赵国再吞燕地。
一念及此,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眉头拧起,沉声道:“景廉人如今将燕地据为己有,你们二人有何看法?”
阶下站着两位重臣,左边那位面白短须形容清癯,乃是当朝中书令贺朱。
他揣摩着天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我朝地处西北易守难攻,想来景军不敢轻易犯境。再者据细作回报,今年景军在南方雍丘一带吃了败仗,庆聿恭败于齐人之手,主力大军损兵折将。在这种局势下,景国定然不会与我朝为敌,还请陛下宽心。”
“宽心?”
哥舒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寒声道:“就像赵国那些蠢货一样,被景廉人的花言巧语蒙骗,宗室子弟组成的铁甲军一朝尽丧,从此陷入等死的境地?贺大人,朝野上下都说你机敏睿智,乃饱学之士,难道你也看不出其中的危机?”
贺朱一怔,随即愧然道:“陛下恕罪,臣眼界浅薄,不及陛下万一。”
哥舒魁缓缓吁出一口气,倒也没有继续责难这位中书令。
高阳族建立代国之后,不可避免要征辟各地名士,否则光靠他们族群内部的人才,无法维持朝廷及各地官府的运转。
便如景帝所为,哥舒魁和他的父亲也提拔了不少带着齐人血脉的官员,贺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不过朝堂之上仍以高阳族人为尊,贺朱素来谨慎小心,不敢稍有逾越。
哥舒魁又看向另外一位重臣,问道:“松平,你认为呢?”
此人名叫哥舒松平,乃是哥舒魁的堂兄,现为代国枢密使,兼领谟宁令之职,后者是高阳贵族体系的尊位,仅次于哥舒魁的宁令之身。
哥舒松平身材魁梧,面庞棱角分明,犹如刀砍斧劈。
他粗着嗓子说道:“陛下,臣觉得齐人比景廉族那些畜生要强一些。”
“具体说说。”
“陛下,齐人不善骑战,当年即便他们占据着世间最繁华富饶的土地,仍旧拿我们的骑兵没有任何办法。就算以后齐军战胜景军,他们顶多就是维持几十年前的局面。但若是景军打垮了齐军,依靠他们远多过我朝的骑兵,到时候肯定会觊觎我朝的疆土。”
“所以你打算联合齐人,一起对付景国?”
“放在两年之前,臣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建议,因为齐军太过孱弱,我朝就算出手相助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却不同,齐军通过这两年的战事,证明他们有抗衡和击败景军的实力。这个时候我朝精锐再出手,从后方给景国狠狠一刀,说不定就能彻底打垮景国。至于取胜之后,是和齐人平分景国的土地,还是更进一步,那就要取决于陛下的想法。”
哥舒松平看似粗豪,心思却很细腻,这番分析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哥舒魁沉吟良久,缓缓道:“关键在于齐人是否值得信任?”
哥舒松平便说道:“陛下可曾留意过齐国陆沉?”
“多有耳闻。”
“此人乃是齐国军方新贵,而且将来会执掌齐国边军。据臣所知,齐国先帝给他赐下了两道婚约,其中一名女子姓林。此女乃是绿林七星帮主林颉之女。”
“莫非你认识这林颉?”
哥舒松平恭敬地说道:“臣府上的一名管事当年与林颉有过数面之缘,南下经商时遭遇险境,得其相助才捡回来一条性命,这管事便将我朝特有的精铁匕首相赠,因此结下了一段交情。陛下若有意,臣便让这管事前去寻找林颉,或能与那齐国陆沉牵上线。”
哥舒魁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目光渐趋坚毅,一字字道:“让他南下找到陆沉,再商大计。”
哥舒松平垂首道:“臣遵旨!”
第622章 【与虎谋皮】
景朝,大都。
随着天子罢免庆聿恭的南院元帅一职,都中对这位大景军神的非议逐渐平息,常山郡王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南边传来的消息算是喜忧参半,一方面鹿吴山之战和雍丘之战两场大败属实,对景军以及景廉人不可一世的自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另一方面燕地没有任何波澜地归顺,证明天子过去十余年里采取的策略极其正确,通过对那些地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以及培养大量心向景朝的年轻俊杰,让这次的开疆拓土无比顺利。
大体而言,景人仍未丧失当世最强的信念,朝野上下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氛围。
“永平,你已经好久没有去过猎场了。”
王府的花厅之内,四皇子海哥满面关切地看着庆聿怀瑾。
先前几场败仗和他没有关系,没人会将战败的责任牵扯到他身上,相反因为在那场朝会上,他满腔热血地声援庆聿恭,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认可与赞许。
不过在外人看来,四皇子和以前并无区别。
他最热衷的事情依旧是去军营,跟那些兵卒混在一起练习骑射,要么就是领着一群比他年纪小的贵族子弟,在大都郊外四处狩猎。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变化就是来郡王府的频率比以往高了不少。
少年慕艾乃是人之天性,何况庆聿怀瑾身为庆聿恭的独女,容貌又生得极美,不知有多少贵胄子弟想要接近她,只是大多畏惧她高明的身手和凛冽的性情,不敢主动登门罢了。
四皇子则不同,首先他和庆聿怀瑾年纪相近,从小可谓一起长大,又是帝后颇为宠爱的皇子,来郡王府自然不必担心挨揍。
其次他性情磊落大方,旁人很难对这样一个天生赤忱的年轻人心生厌恶。
庆聿怀瑾望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热切,平静地说道:“天气炎热,不想出门。”
四皇子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她的冷淡,亲切地说道:“可是你这样拘着也不是办法,时间一久难免沉郁。既然你没兴趣参与狩猎,那么我可以组织一些人弄个诗会,再选个清雅干净的场所,陪你散散心,如何?”
庆聿怀瑾略显讶异:“诗会?”
四皇子爽朗一笑,坦然道:“我当然不行,不过都中有的是这种才子才女,他们肯定不会拒绝。”
庆聿怀瑾稍稍沉默,继而叹道:“殿下有心了,只是我委实不宜抛头露面,不如在府中静心消暑。”
四皇子眉头一皱,缓缓道:“永平,你这又是何苦呢?父皇对王爷并无见责之意,那日允准王爷辞去南院元帅一职,不过是为了平息内外纷乱。如今你也看见了,没人再关注那两场败仗,朝野上下都在为燕地归顺欢欣雀跃。等再过一段时间,父皇肯定会再启用王爷,你没发现南院元帅一直虚设?朝中不是没人觊觎这个位置,但是父皇从未松口,如此足以证明父皇的心意。”
庆聿怀瑾看着他真切的神情,好奇地问道:“陛下对殿下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
四皇子爽直地摇头,然后正色道:“但我相信事实就是这样。所以你真的不必挂怀,官场上起起伏伏是常态,王爷这些年劳苦功高,父皇怎会遗忘?再者王爷连年征战,利用这段时间调理身体也是好事。”
庆聿怀瑾温言道:“多谢殿下开解。”
“伱我之间何必外道?”
四皇子面露笑意,颇为触动地说道:“小时候我还帮你打过不少架,甚至和太子殿下动过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庆聿怀瑾垂下眼帘,旋即斟酌道:“但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殿下时常过来探望,怀瑾心中感激,唯独担心这会影响到殿下的声誉。”
四皇子怔住。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心思,实际上都中绝大多数权贵都能看出来,甚至很多人肯定在私下频繁议论。
身为天家非常受宠的皇子,虽然他在庆聿怀瑾面前谈不上伏低做小,但也确实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要眼睛没瞎就能看出他的意图。
早年间他还没有这么主动,顶多就是在一些公开的场合相遇,对庆聿怀瑾释放一些善意。
不过在庆聿恭上表婉拒天子意欲赐婚的想法后,四皇子就仿佛下定决心,不再顾及旁人的看法。
直到此时此刻,他从庆聿怀瑾口中听到近乎明示的拒绝。
花厅内清香袅袅,然而气氛却略显凝滞。
四皇子勉强笑道:“这话就有些见外了。”
他依然不死心,想要扭转这個急转直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