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96节

  更何况许佐升任御史大夫没多久,如果毫无征兆地把他派去定州,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
  中年官员很清楚天子为何迟疑,便继续说道:“陛下,许大人忠毅刚直,肯定能理解陛下这样做的缘由。再者,陛下可以赠许大人一品大学士之衔,然后再命其为定州刺史,便足以打消满朝公卿的疑惑。”
  李宗本稍作思忖,点头道:“善。”
  其实他也很认可这个人选,许佐的能力和手腕皆是上等,最重要是他从来不惧权贵,让他取代陈春在定州和陆沉共事,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中年官员又提醒道:“陛下,此事不必着急,且等陆沉赴任定州、边疆局势稳定之后,再让人奏请此议。”
  李宗本微笑道:“理当如此。另外一事,爱卿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李宗简?”
  中年官员毫不犹豫地回道:“臣认为,改圈禁为收押,留其性命,断其自由。若强杀奉国中尉,慈宁殿那边肯定不会罢休,亦会让世人觉得陛下太过绝情。此案当务之急是快刀斩乱麻,不宜拖延太久,毕竟其中存有不少疑点。陛下可借大赦天下之名,最后宽赦奉国中尉一次,如此既能给朝野上下一個交代,也能让太后娘娘安心。”
  李宗本看着他沉稳的面庞,不由得心生感慨,然后出人意料地说道:“此事是朕想得太简单了,不该不听你的谏言。”
  中年官员平静地说道:“陛下,臣不敢当。在臣看来,虽然陛下略有些着急,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陛下的急切很符合您的现状,同时又通过这桩案子看清陆沉的态度,将来便能提早做好准备。”
  李宗本轻声一叹,喟然道:“只可惜爱卿身为武勋,无法直入中书。朕能有今日,爱卿功不可没,朕一日都不曾忘记。”
  这位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中年官员并非文臣,而是荆国公韩灵符之长子、当今军务大臣韩忠杰。
  听到天子后面那句话,韩忠杰目光微凝,垂首不言。
  李宗本却是继续感慨道:“如果没有爱卿多年前那番话,朕也不会坚定争储之念,若非爱卿巧施手段,那场叛乱未必会出现。爱卿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朕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将来决计不会辜负你,韩家的荣耀必将在你手中重现。”
  韩忠杰轻声道:“陛下言重了,这些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宗本以二皇子之身份恣意从容,与江南门阀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距离,因此得到先帝的青睐。
  但是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很早之前便和韩忠杰私下往来。
  当然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失意人,李宗本因为不是皇后所出,距离储君之位很是遥远,而韩忠杰因为过往种种只能赋闲在家。
  那段漆黑的岁月里,两人相互扶持并肩而行。
  在韩忠杰的建议下,李宗本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十分稳当,而且在那场影响到先帝朝末期朝堂格局的叛乱中,韩忠杰才是真正在幕后推波助澜之人。
  虽说他赋闲在家,可是大齐京军乃韩灵符一手创建,韩忠杰在这个过程中亦出力不小。他在京军的影响力一直被人忽视,因此他能在暗处施加影响,郭从义和王晏却始终没有察觉。
  思及过往,李宗本不禁颇多感触。
  韩忠杰却很快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您的处境较之先帝要优越很多,故而不必心急。无论是对边军将帅的制约,还是对朝堂格局的调整,大可徐徐图之。臣还要提醒陛下一件事,无论陛下对其他官员如何看待,右相绝对不能动。李相年事已高,坚持不了太久,薛相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他才是大齐朝廷的主心骨,比臣更加重要。”
  “爱卿金玉良言,朕自然会谨记在心。”
  李宗本语调温和,继而问道:“礼部尚书谢珍离去之心甚为坚决,爱卿觉得何人适合接任?”
  韩忠杰面上古井不波,心中却难免有些感慨。
  年轻的天子时刻不忘制衡之道,这个问题何尝不是对他一次小小的试探?
  故此他沉静地答道:“此事理当圣裁。”
  李宗本又问道:“礼部左侍郎李适之如何?”
  韩忠杰道:“臣无异议。”
  李宗本微微一笑,心中不由得一松。
  韩忠杰当然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他不希望对方分不清界线,无论何事都想插手干涉。
  如今看来,分寸刚好。
  李宗本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他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心中悄然生出一股豪情壮志。
  第618章 【落日有余晖】
  荆国公府。
  夕阳之下,庭院深深,青烟几许。
  韩忠杰走下马车,不急不缓地整理衣冠,随即进入仪门,朝后宅安国堂行去。
  一名年近四旬的心腹走在他身后,低声说道:“禀老爷,近日府中一切如常。”
  韩忠杰微不可察地点头,继而加快了步伐。
  安国堂内一片静谧,韩忠杰抬手挥退侍奉的侍女和郎中,径直走入卧房,目光落在床上,神情略显复杂。
  大齐京军的奠基人、扶保半壁江山的股肱之臣、先帝最忠实的支持者,荆国公韩灵符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
  天子连发几道中旨关切问候,太医院的神医接连上门,各种珍稀药材如流水一般送来,京中各家府邸都有人来探望问候,但是这并不能延缓韩老公爷离去的脚步。
  随着韩灵符的状况越来越差,如今更是整日昏迷,一天当中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国公府中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韩忠杰搬来一张交椅坐在床边,望着老父亲枯瘦的面庞和紧闭的双眼,忽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父亲,您曾经怀疑我是否参与了那场叛乱,虽然您没有明言,我也没有回答,但是您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在当初的京军里面做手脚,除了您之外,便只有我具备这个能力。”
  “或许是因为您觉得我没有伤害到先帝,又或许是您如今无力操心这些事情,所以您没有揪着此事不放。但其实我想说,您终究还是误会了自己的儿子。”
  “今日我便跟您说几句真心话。”
  “当初您为了先帝着想,主动将京军大权让给那些门阀望族,我虽然不情不愿,却也能够理解您的苦衷,故而我没有胡来破坏您和先帝的谋划,只是满心不甘而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如今的陛下,也就是当初的二皇子有了接触。我能够看出他心中的欲望,一如我自己的不甘。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还想卷土重来,只能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二皇子身上下注。”
  “万幸,最后我成功了。”
  韩忠杰停下话头,伸手帮老人掖着被角,动作极其细致。
  他收回双手靠向椅背,略显疲倦地说道:“我帮二皇子破开迷局登上帝位,同时也让韩家重新进入先帝的视线。先帝任命我为军务大臣,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这本就是韩家应得的嘉奖,也是您呕心沥血一生该有的回报。”
  “细究起来,其实我没有做多少事情,只是帮二皇子确定一条艰难但有希望的路。我曾经很想告诉您实情,然而每每想到您总是将忠心为国挂在嘴上,我又失去了直言相告的勇气。”
  “因为我不明白,忠诚大义和荣华富贵为何不能并立?这京中数不清的权贵门阀,有谁像我们韩家一样,为大齐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难道韩家子弟掌权就不能为国效命?难道韩家子弟就得隐姓埋名清贫一生?”
  “李道彦、薛南亭、钟乘、厉天润、萧望之、刘守光、陆沉等等,他们在为大齐付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
  “为何偏偏到了我们韩家就不一样?您可知道,这些年为了压制自家子弟汹涌的不满,我在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韩忠杰看着床上昏睡的老人,语调虽然不高,但其中沉郁之气几近填满胸腔。
  他轻轻一叹,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
  “韩家以忠义二字立足世间,您又赐我忠杰之名,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这份信念早已根植我的心中。纵有这些不满,我依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您不必担心。”
  “今上自然比不上先帝,但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我的辅佐,才有我施展抱负的余地。”
  “或许您不理解我为何如此坚持,或许您会怀疑这个一手带大的长子是否心怀不轨,其实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
  韩忠杰缓缓起身,朝着床上的老人跪下,平静又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您知道,韩家曾经是大齐的忠臣,将来也一定会是,但是这不代表韩家子弟就得龟缩府中,看人间风云变幻。旁人能做出来的功绩,您的子孙同样可以做到。”
  “这个杀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不能缺少韩家子弟的身影。”
  “光耀门楣,理当自我辈始。”
  他伏地叩首,声音响亮。
  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良久之后,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轻微却饱含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
  仿若是在与这人间告别。
  翌日清晨,随着一道丧音在荆国公府内响起,紧接着韩忠杰的长子策马飞驰去往皇宫,没过多久便有一個噩耗传遍京中权贵府邸。
  荆国公韩灵符仙逝,享年六十七岁。
  京城震动。
  天子亲至,权贵云集,车马几乎堵塞府外的长街。
  国丧刚刚结束,世人才从先帝驾崩的悲痛中平静下来,又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噩耗,不免格外感伤。
  虽说韩灵符已经离开朝堂多年,但是没人会忘记这位老公爷对大齐的贡献。
  当初先帝能够在江南立足延续国祚,基本可以说是依靠韩灵符和李道彦两人不遗余力的支持,才能在那般复杂又艰难的局面中坐稳皇位。
  再加上韩灵符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威望和地位,几乎人人悲痛缅怀。
  天子来到韩府亲自为韩灵符送行,随即召集群臣,当朝宣布追赠韩灵符为东阳郡王,这是大齐有史以来第一位功封郡王的武勋。
  哪怕只是死后追赠,亦足以彰显韩灵符一生的功绩。
  天子又加封其长子韩忠杰为勇毅侯,特下恩旨命其守孝百日,过后仍然为朝廷效力。
  荆国公府成为京城的中心,除了朝廷各种恩赏之外,魏国公厉天润、山阳郡公陆沉、刚刚回京的永定侯张旭、禁军主帅沈玉来等人作为朝中武勋的代表,纷纷前往韩府吊唁。
  文臣这边亦是重臣皆至,各级官员如流水一般相继登门。
  在一坊之隔的平康坊内,坐落着一座足足占据大半条街的宅邸。
  这便是相府所在,世人常说的李氏大宅。
  傍晚时分,礼部左侍郎李适之脚步匆匆地回府,随即前往锦麟堂请安。
  及至院内,素来沉稳的李适之微微一怔,目光看向廊下。
  只见李道彦坐在藤椅上,望着庭院的角落。
  李适之来到近前,躬身行礼道:“给父亲请安。”
  李道彦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道:“刚从荆国公府回来?”
  李适之垂首道:“是的,父亲。”
  “韩家这些年过得很勤俭,虽然不至于清贫,但是难免会拙于应对这种场面。你从家里多调一些得力的管事和仆役过去,银两花费更不要在意,若是韩忠杰不应,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韩公是大齐史上第一位异姓郡王,这场葬礼不能轻忽,必须要办得恰如其分,如此也算对得起他为大齐付出的一生心血。”
  “是,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道彦面上泛起黯然之色,幽幽道:“先帝走了,韩公也走了,如今便只剩下我这个将死之人。”
  不知为何,李适之忽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连忙镇定心神道:“父亲身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
  老人面无表情,话锋一转道:“陛下准备何时提拔你为礼部尚书?”
  李适之恭敬地应道:“不知,或许要等谢尚书辞官归乡。”
  李道彦抬头望着他,苍老的双眼里泛起一抹浅淡的讽意,缓缓道:“于你而言,礼部尚书应该只是途中的风景,距离终点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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