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90节
温长保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如此一来,朝廷无法从你口中得到有效的招供,你的刺驾之举就会变成一桩悬案。当然,因为你曾经在建王府待过,李宗简身上肯定会有一些嫌疑。陛下登基之后,皇位已经十分稳固,唯一能造成威胁的便只有李宗简。虽说他已经被先帝贬为奉国中尉,可他毕竟是除了陛下之外,先帝留在这人世仅有的血脉。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难保将来不会出现变故。”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温长保的心绪平静了一些。
陆沉见状便说道:“所以仅仅有一丁点嫌疑还不够,我需要一份更加明确的口供。”
温长保福至心灵,鼓起勇气说道:“公爷要小人指认奉国中尉?”
“还不算太笨。”
陆沉微微一笑,颔首道:“你的招供能将李宗简打落深渊,彻底断绝他的野心。另外,口供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你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朝堂重臣面前,接受他们的盘问。”
温长保怯懦地说道:“小人不敢。”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你想活吗?”
温长保嘴唇翕动,面上浮现极其纠结的神情,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陆沉淡然道:“既然想活,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等到行刑的时候我会安排人用死囚将你换下来。你理应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陛下之外,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温长保沉默良久。
如果陆沉让他转变立场,他当然不敢这样做,但只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这位公爷是陛下倚重的股肱,或许他才更了解陛下的心意,又或许是外面的局势发生了变化。
想到远在江州的家人,温长保心中求生的欲望愈发强烈。
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陆沉磕头。
无需多言。
陆沉起身向外走去,谭正招呼了一声,负责看管温长保的亲兵们立刻进来。
行走在府内的林荫小道上,陆沉面色沉郁,喟然道:“在你心中,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一个奸臣?”
谭正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颇为不解地问道:“公爷何出此言?”
陆沉自嘲一笑,摇头道:“莫要装傻,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为何要这样做?”
谭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诚恳地说道:“小人不觉得公爷这样做就是奸臣。陛下自己想要点火,公爷只是顺水推舟,这有什么错?说到底,陛下做得有些过分,国丧还没有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搅动风云,又是想方设法地针对公爷,难道就不怕这些举动会让先帝苦心造就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既然如此,公爷当然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以免他总是想着算计公爷。”
陆沉幽幽道:“陛下只是太缺安全感,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如果换做是我,面对一个二十多岁却手握重兵的权臣,恐怕第一选择也不是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和他交心,而是一点点削去他手中的权柄。”
谭正知趣地闭上嘴。
一路前行,陆沉缓缓道:“你去办两件事。”
“公爷请吩咐。”
“第一,这几天盯着皇宫,等陛下召集重臣商议国事的时候通知我。”
“是,公爷。”
“第二,让高焕出点力,用一用他们龙林高氏这么多年积攒的门路。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要将一个消息及时送进慈宁殿。”
谭正神情一凛,很快就醒悟过来,略有些紧张又激动地说道:“小人明白。”
陆沉看着庭院内的青翠碧绿,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反而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第610章 【朝天一棍】
大齐建武十五年,六月十二。
距离皇陵之前发生的刺驾大案已经过去七天。
经过最初几日的群情激愤,京中声讨的浪潮渐渐平息,百姓们依旧要为生计奔波不休。
很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那座郡公府,然而陆沉从边疆带回来的锐卒们守卫森严,没人能够靠近探查,他们只能看到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时常带着各种卷宗踏足这条长街,继而消失在郡公府的重重屋宇之中。
朝堂上的官员们自然更加关注案情的进展,但他们同样无法得到有用的消息。
那座郡公府就好像人世间的孤岛,没人能够将手插进去。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陆沉看似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短,但他身边的人自成体系,要么就是从广陵陆家带来的忠心仆役,要么就是追随他征战沙场的边军锐卒,江南各方势力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挤进他身边最核心的圈子。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除了发出几许感慨,最终还是要忙碌自己的事情。
尤其是那些朝堂重臣,他们不可能一直关注着陆沉如何查案,维系朝廷的运转才是头等大事。
譬如今日一早,天子便召集多位重臣,在修仁殿东暖阁举行小规模的朝议。
李宗本端坐在御案之后,左相李道彦和右相薛南亭坐在两边下首,其余重臣如吏部尚书钟乘、新任御史大夫许佐、翰林学士胡景文、礼部左侍郎李适之等人只能站着。
堂下一位相貌平平、精神抖擞的中年文官正在侃侃而谈。
“……截至五月下旬,经界法在江州、贺州两地的推行已经初见成效。经由户部官员核查,在施行经界法之后,两州田亩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三成,其中有四成是上等水田。待秋收完成,今年这两州的赋税预计将在去年的数额上增加三成五。如果此法能在江南十三州全部推行,且没有任何水分的话,臣敢担保来年的国库收入将会增加最少四成!”
这位文官便是户部尚书景庆山。
其人现年四十九岁,履历颇为传奇。
他出身不显官运却很好,在没有家世背景支撑的前提下,每次磨勘都能向上一步。
建武十一年他被提拔为永嘉府尹,这历来是个极其难做的官职,虽然明面上管着京城地界,上头却有无数婆婆,不知会受多少夹板气。
在景庆山赴任之前,永嘉府尹是大齐官场上变动最频繁的职位,短短十一年里有过七任府尹。
京中官员自然不看好根基浅薄的景庆山,却没想到此人一待就是三年,而且因为在建武十四年的京城叛乱里,他极其忠心的表现被先帝青睐,连升三级一跃成为户部尚书。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景庆山开始毫无顾忌地展露他治政的才华,户部在他的打理下愈发井井有条,尤其是保证了边军将士的后勤供应,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从而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击败强敌。
景庆山另一桩功劳便是被先帝定为国策的经界法,他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保证此法可以顺利推行。
因为过度操劳,景庆山的身形颇为瘦削,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乐在其中。
听到他这番陈述,殿内重臣无不面露喜色。
李宗本赞赏地看着这位户部尚书,关切地说道:“景尚书忠心国事,朕心甚慰。经界法自然要推行各地,只不过这个过程里肯定有很多险阻,不知爱卿现在可有疑难之处?若有便当众说出来,朕相信诸位卿家能够群策群力,齐心解决这些问题。”
景庆山没有一味藏着掖着,坦然道:“回陛下,疑难确有不少,主要是坊间民众易受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以为朝廷推行此法会对他们不利,因此江州、贺州两地时常有人鼓噪生事。那些人藏在百姓之中,造谣生事、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光是五月就出现了十七起百姓闹事。其实如果能够不打折扣地推行,这两地增加的田亩就不止四成,臣与户部的同僚估算过,这个份额至少在七成左右!”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朝廷对这些人绝对不会姑息。爱卿且放心,朕会让中书拟定章程,给予户部更多的支持。”
李宗本语调温和,随即对李道彦说道:“李相,此事就托付于你了。”
李道彦颤颤巍巍地说道:“老臣领旨。”
李宗本微微颔首,转头看着景庆山,恳切地说道:“爱卿形容消瘦,可见日夜操劳。勤勉固然可嘉,还是要顾惜自身,如此方能长久。”
景庆山大为感动,躬身一礼道:“臣累受皇恩身负使命,岂敢不用心尽力!”
李宗本便对旁边道:“苑玉吉,稍后你去太医院取两根上好的人参,亲自送到景尚书府上。”
苑玉吉领命,景庆山不由得大礼参拜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快快平身。”
李宗本又情真意切地勉励一番,殿内只见君臣相谐,气氛极其融洽。
此事一了,李宗本平复心情,对站在李道彦身后的吏部尚书钟乘问道:“钟尚书,今年京察准备妥当了么?”
钟乘不急不缓地应道:“回陛下,吏部各司已经依照往年惯例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开启京察。”
京察每三年一次,主要内容是考核在京官员的功过,此事由吏部负责,自有一套完整详细的章程。
李宗本稍稍思忖,最终还是按下了冲动。
其实他很想将京察的范围稍稍扩大一些,倒不是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只是想对治下的官员摸个底,从而有一個更加清晰的了解。
考虑到眼下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大案,李宗本知道自己不能太急躁,于是点头道:“那便因循旧例,从本月底开始京察。”
钟乘沉稳地应道:“臣遵旨。”
就在李宗本准备开启下一个议题时,忽有内监入内禀报:“启奏陛下,山阳郡公在宫外求见。”
殿内肃然一静。
一直沉默养神的左相李道彦扭头看了内监一眼。
右相薛南亭的表情微微一变。
余者莫不如是。
就连被天子特地召入宫中参与朝议的李适之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子。
众人都知道陆沉肩负着怎样的使命,他们对这件事当然十分关注。
先前陆沉一直在查案,除了和刑部、大理寺、织经司几个衙门有接触,便一直躲在郡公府内,眼下突然入宫求见,莫非是案情有了进展?
李宗本有些心绪翻涌,他倒是很想私下接见陆沉,问题是眼下这些重臣乃是大齐的栋梁,他们有资格知晓刺驾大案的详情。
如是转念,他便平静地说道:“宣。”
“是,陛下。”
内监领命而出。
约莫半炷香过后,陆沉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修仁殿东暖阁。
“臣陆沉参见陛下。”
他来到御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李宗本温言道:“陆卿免礼,可是刺驾案有了眉目?”
陆沉坦然道:“回陛下,臣幸不辱命,已经查出那三名刺客的底细。”
李宗本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满怀期许地说道:“卿且说来。”
众人的视线瞬间汇聚在陆沉身上。
陆沉恍若未觉,镇定地说道:“那两名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名叫万应谦和杨舜咨,根据他们的招供,此二人是受奉国中尉李宗简的指使,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话音方落,群臣震惊。
李宗本双眼微眯,问道:“可有真凭实据?”
陆沉道:“回陛下,臣起初也不相信,觉得这是栽赃嫁祸之举。不过这两人讲的很多事情都能和奉国中尉那边对上线,譬如他们知道奉国中尉的亲信名叫许如清,且从奉国中尉那边收过很多好处。臣知道兹事体大,所以调阅了大量卷宗,发现他们的供认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没有破绽。”
御史大夫许佐皱眉道:“郡公,奉国中尉已经被囚禁在秋山巷一年有余,他身边的亲信也被大行皇帝驱散,他哪有能力布置这等局面?再者,陛下特地颁下恩旨,允许奉国中尉参加山陵葬礼,他就做出此等恶事,岂不是不打自招?下官认为此事太过巧合和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