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89节

  高焕拱手道谢,随即又陷入沉默。
  陆沉倒也不急,他能看出来这位刑部尚书确实有难言之隐,但是他应该没有参与这桩刺驾大案,否则光凭陆沉也难以做到“搭救”二字。
  静谧之中,高焕心绪翻涌。
  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见识过陆沉的手腕和能力,那便是震动京城官场的侯玉案。
  只不过那一次织经司提供了大量线索和证据,陆沉不需要过多的盘查,他只是展露了几分果决狠辣,便将朝野上下搅得风起云涌。
  此番刺驾大案,高焕深刻地认知到对方细腻缜密的心思。
  如果按照陆沉的办法查下去,那两名刺客的秘密必然藏不住,他们和宁不归的关联一定会被查出来。
  等到那个时候,高焕乃至龙林高氏只能引颈待戮。
  当然,高焕也可以幻想宁不归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或者他在临死前不会吐露高家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问题是他不敢这样赌。
  现在主动找陆沉达成某种交易,他还能把握一定的分寸,若是继续隐瞒下去,等到对方查清楚这件事,高家就再无生还之理。
  一念及此,高焕愧然道:“公爷容禀,下官的堂弟被幕后主使威胁恐吓,虽未参与这桩刺驾大案,但是确有疏忽之举,还请公爷恕罪!”
  “你的堂弟?”
  陆沉心中微动,随即恍然道:“龙林高氏之主高确?”
  事到如今,高焕只好如实道来:“是他,原来公爷也知道他的名字。”
  “偶有耳闻。”
  陆沉平静地说道:“高尚书,此事究竟有着怎样的来龙去脉?”
  高焕理了理思绪,答道:“十七年前,江南望族之间流传着一桩奇谈,长乐宁家有个庶子居然破门而出,公开脱离宁家。此人名叫宁不归,乃是宁家上代家主宁元德的儿子,其母本是宁家祖宅一名卑微的丫鬟。宁不归本名宁术,自小便展露出极佳的学武天赋,只是性情孤傲桀骜,因此在宁家吃了不少苦。他在十七岁的时候破门而出,宁家竟然没有阻拦,任由他在江南各地游历,倒是被他闯出一番事业。”
  陆沉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故事,便起身给他添了茶。
  高焕连忙谢过,继续说道:“宁不归在草莽中如鱼得水,只是在十年前便渐渐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去年京城叛乱,长乐宁家本宗因为宁元福之故被抄家问罪,公爷对此事应该知之甚详。宁不归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宁家祖宅,因为她是宁元德的妾室,所以没有幸免。宁不归年初从北方返回,得知此事便陷入癫狂。”
  至此陆沉已经能够捋清原委,缓缓道:“所以宁不归利用当年结交的人脉,算准陛下会在山陵葬礼上出现,让那两名工匠行刺驾之举?如此看来,他并不需要借助你们龙林高氏的力量,为何要牵扯你们高家?”
  高焕欲言又止。
  陆沉忽地反应过来,微微皱眉道:“他知道刺驾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而且这两个刺客经不起细查,所以要你从中做手脚,尽快将此案做成铁案,再将结果呈报给天子,以此嫁祸给李宗简那个倒霉蛋。先帝驾崩不久,许太后的地位依旧尊崇,而她一定会保住李宗简的小命。如此一来,宗室倾轧,朝堂动荡,若是再发生几件大事,大齐好不容易形成的万众一心之局面就会分崩离析。”
  高焕叹道:“公爷明见,确是如此。按照常理而言,这种大案必然是由三法司会审,下官身为刑部尚书肯定负责主审,这就是宁不归盯上高家的缘由。只不过他肯定想不到,陛下会绕开三法司,让公爷来查办此案,导致局势的发展完全偏离他的预想。公爷肯定能发现那两名刺客的蹊跷,只要罪名无法扣在奉国中尉身上,宁不归的谋算就会落空。”
  “此人虽是草莽,这等心机倒也不凡,竟然试图以微薄之力撬动朝堂大势。”
  陆沉轻声感慨,这宁不归在十七岁的年纪就敢破门而出,而且事后安然无恙,如今又有这样的胆气,称一声枭雄并不为过。
  高焕不免有些尴尬,高家这次可谓是遭受无妄之灾,高确养尊处优一辈子,结果却沦为宁不归的踏脚石。
  陆沉目光微转,看着这位刑部尚书局促的神情,淡淡道:“这般说来,宁不归手中握着龙林高氏的不法罪证?”
  高焕知道这件事肯定瞒不过对方,否则高确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怎么可能被宁不归拉下水?
  他喟然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若是无人注意倒也不算什么,只是他出手的时机颇为狠辣。”
  陆沉稍稍一想,旋即了然道:“因为经界法的推行受阻?”
  高焕点头道:“是。”
  经界法从最开始的试点,到如今已经在江州、贺州两地推广,下一步就会逐渐延伸到江南各地。
  此法一旦全盘推行,对于江南门阀的打击极其深远,几乎可以挖断他们的根基。虽说这些门阀望族的一两代人依然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但是他们不再具备延续千百年的可能。
  这就是先帝诛灭郭、王、宁、乐四家门阀,将军政大权悉数掌握之后,经界法的推行依然很困难的原因。
  毕竟朝廷总不能一路杀过去,把江南乡绅士族杀得干干净净。
  真要是那样做,不等北方的景军渡江南下,大齐就会陷入内乱继而倾覆。
  朝廷行事讲究师出有名,如此才能让天下人信服,倘若这个时候龙林高氏凑上来,想必天子和两位宰相不介意用高家杀鸡儆猴,进一步促使经界法顺利推行。
  了解前因后果之后,陆沉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尚书大人,高家虽然有些无辜,却也不是完全清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高焕却暗暗松了口气,再度起身道:“下官明白,还请公爷施以援手。只要高家能够躲过这次飞来横祸,下官必定唯公爷马首是瞻,将来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这种事在官场上屡见不鲜,说白了没人能够超然物外,就连左相李道彦那等身份也要和光同尘。
  高焕自然不知,陆沉这是第一次直接插手朝堂,只是他表现得太过从容,因此这位刑部尚书没有察觉到半点古怪。
  对于陆沉来说,其实他想培植心腹也没那么容易,似两位宰相、钟乘、韩忠杰这些人自然没有任何可能,顶多与他处在平等的位置上相交。
  地位太低的人又很难发挥助力,而眼前这位刑部尚书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起身说道:“既然高尚书信得过我,那么这件事我帮你担下了。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从来不信口头上的承诺,说得天花乱坠也远远比不上做一件实事。只望今日一叙,将来你我不会心生悔意。”
  高焕心中大定,愈发垂首低眉,恭敬地说道:“谨遵公爷教导,下官必铭记在心。”
  他心里很清楚,往后自己乃至龙林高氏的命运已经掌握在这个年轻人手中,以对方缜密的心思和强硬的手段,哪怕自己只是行差踏错一步,迎来的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小半个时辰过去,在商议妥当后续细节之后,高焕走出这座郡公府,看了一眼长街上军容严整满是肃杀之气的边军锐卒,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绪忽然间安定下来。
  “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高焕微微一笑,步伐逐渐沉稳从容。
  第609章 【步步为营】
  郡公府,东跨院。
  太监温长保瑟缩在角落里,不敢有任何会引起旁人误会的举动。
  所谓旁人,便是指负责看管他的六名高手,实际上一共是十八人分作三班,日夜轮替寸步不离,连他出恭都会在旁边盯着。
  自从在皇陵祭坛附近砸出那个托盘,温长保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仍然贪恋这人世,想着能多活一天也是好事。
  然而被关进郡公府整整两天,没有任何人前来审问,这不免让温长保心中忐忑且疑惑。
  回首自己这浑浑噩噩、平庸无奇的一生,温长保难解郁卒,他迫切想找一个人倾吐心事,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务必要将那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会连累到自己的家人。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然门外传来一片整齐的声音。
  “参见公爷!”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几缕阳光洒了进来,依稀可见空气中的微尘。
  温长保猛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
  陆沉缓步踏入,手中握着一本卷宗,身后跟着谭正等人。
  “给他一把椅子。”
  陆沉当先坐下,随即又对谭正吩咐。
  “是,公爷。”
  谭正应下,然后拖来一把椅子放在三尺之外,那几名负责看管的亲兵将温长保提溜起来,直接将他放在椅子上,依旧站在他周围。
  “都下去吧,谭正留下。”
  陆沉神色平静,以他的武功当然不需要如临大敌过分谨慎,更何况面前这太监只是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随着众人离去,房内显得有些空旷。
  陆沉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太监,他看起来十分不安,却又有一种强撑倔强的姿态。
  温长保委实没有想到,在等待两天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陆沉。
  身为内侍省有一定资历的太监,他当然知道这位年轻郡公的滔天权势。
  执掌内外军事,生平战功无数,先帝钦命的辅弼之臣,对今上又有救驾之情。
  莫说温长保已经犯下了刺驾大罪,就算他什么都没做,陆沉若想对付他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陆沉只是施施然坐在那里,温长保额头上的冷汗就一滴接一滴冒出来。
  “温长保,现年二十七岁,入宫已十三年。你是江州临海府蠡县人,自幼家贫如洗,来京城投奔亲戚却落空,于是你主动净身入宫。”
  出乎温长保的意料,陆沉并未直接盘问,反而打开那本卷宗,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他的生平。
  陆沉的视线落在纸上,继续说道:“你在内侍省宫闱局做了三年的洒扫小黄门,后来被调入内仆局,四年前转入内府局,两年前被升为正八品的典事,所以有资格出现在山陵葬礼上,为陛下捧举奠礼。”
  温长保双唇紧抿,低头望着地面。
  陆沉淡淡道:“你入宫十三年,距离正五品的少监依然极其遥远,但是考虑到你没有贵人提携,能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很不容易。你自幼家贫十四岁孤身赴京,陷入绝境便自己动手净身入宫,可见是一個心志很坚韧的人。这些年你在宫中谨小慎微,又极其俭省,攒了点银子就会想方设法寄回江州老家赡养父母。”
  他的语气很平和,温长保却听得心绪激荡,双眼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大抵而言,你是一个懂得分寸、本心不坏、谨守孝道的人。”
  陆沉给出自己的判断,继而感慨道:“伱这样的人居然会想着刺驾弑君。”
  温长保死死咬着发白的嘴唇,依旧是一副闭口不言任人宰割的姿态。
  陆沉有些乏味地将卷宗递给站在旁边的谭正,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悠然道:“想活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犹如一支利箭遽然射进温长保的心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神态平和的年轻郡公,脸上不由得浮现极其挣扎且艰难的神色。
  “可……”
  温长保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又立刻闭上嘴。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在陛下选中你的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但是你没有拒绝的权利。遵从陛下的旨意,你虽然必须得死,但是你的家人可以活着,而且还能比以往活得更好。倘若抗旨不遵,你肯定得死,你所有在意的人也会死。这种境地由不得你迟疑,你只能按照陛下的要求去做,同时怀着一份希冀,陛下不会食言,你的家人能够好好地活下来。”
  温长保怔怔地看着地面,眼神极其痛苦。
  “之所以现在才来审你,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
  陆沉放缓语气,徐徐道:“陛下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让一个曾经在建王府待过的内监出现在身边,即便你只在那里停留了几个月。你能通过苑玉吉的审查,而且敢在那个场合下动手,足以说明你是受到谁的指使。原本我不想理会你,因为你左右不过是个凌迟之刑,没有必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温长保终于开口,语调似钝刀磨铁:“那么公爷为何又要走这一遭?”
  陆沉缓缓道:“为人臣者,当然要替陛下分忧。”
  温长保一脸茫然。
  他虽然在宫中行走多年,身份始终很低微,自然无法接触那些云端上的谋算,也就无法理解陆沉这句话的深意。
  陆沉不以为意,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宫里给你的命令是让你闭嘴不言,什么话都不要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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