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86节
从这个角度来说,薛南亭随时都可以找陆沉询问查案的进展,此举不算逾矩。
只是他未免太过急切,陆沉才刚刚回到府中,他就直接找上门来。
两人落座后,陆沉缓缓道:“自然是从三名刺客身上查起。无论是宫里那名太监,还是混在工匠里的两人,他们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无名之人。内侍省和织经司肯定有他们的详细履历,先将他们身上的秘密挖出来,再顺藤摸瓜去找疑点,我相信肯定会有收获。”
这是很常规的思路。
薛南亭忽地摇了摇头。
陆沉见状便问道:“薛相莫非觉得如此不妥?”
“这样查案当然没有问题。”
薛南亭一言带过,随即正色道:“问题在于这桩刺驾案太过荒唐!”
陆沉微微一怔。
一直以来,他对这位中年男人仅有敬佩二字。
在大齐边军强大之前,是薛南亭在朝堂上支撑着先帝前行,为此清源薛氏的族人对薛南亭极其不满,因为他的缘故导致薛家几乎成为绝大多数江南门阀的公敌。
即便抛开江南门阀之间的争斗,如果没有薛南亭在后方筹措粮草军饷,边军根本无法保证足够的战力。
陆沉其实早就知道所谓的刺驾案有古怪,但他没有想到薛南亭会如此直白,不由得对他刚直的性情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薛南亭继续说道:“你我皆知,今日葬礼是何等庄严的场合。那些被选中捧着奠礼走到祭坛附近的内监,哪一个不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审查,内侍省怎么可能会让一個有疑点的人混入其中?再者,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行刺陛下的太监不会武功,只是有一身蛮力而已,根本不会对陛下造成威胁。如果真的有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怎么可能派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动手?”
陆沉点头道:“的确如此。”
薛南亭面上泛起失望与愤怒交织的神色,道:“另外一点,身为陛下最信任的人,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为何不随侍天子左右?他站的地方甚至比伱更远,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陆沉问道:“薛相之意,那名太监并非真正的刺客?”
薛南亭吁一口气,喟然道:“无论怎么看,刺客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其实最初我和薛相的判断一致。”
陆沉依旧很冷静,不疾不徐地说道:“但是后面那两名刺客不一样。我和他们交过手,可以确认他们心怀杀意,陛下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薛南亭目光一沉,低声道:“你是说,太监和工匠不是一拨人?”
“这是我的感觉,但应该不会有错。”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道:“我杀过很多人,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厮杀,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名太监应该是陛下安排的人手。陛下只是想闹出一点小动静,借此问责秦提举,但不会立刻动他,算是给将来的调整做个铺垫。薛相肯定可以理解,像织经司这种衙门太过特殊,秦提举已经掌权十多年,陛下很难接受他一直掌权。”
薛南亭轻声一叹。
他性情刚直不假,却不会生疏于权谋之道,否则也无法坐稳右相的位置。
织经司不同于朝廷其他部衙,它天然便具有隐秘性和单一性,而且随着皇权的稳固,这个衙门只会越来越重要。
因为它等同于天子的眼睛和耳朵。
天子肯定不会怀疑秦正的忠心,然而他不是先帝,没有掌控秦正的信心。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皇宫和织经司这两个地方会表现得非常明显。
良久过后,薛南亭沉声道:“陛下不能这样做。”
陆沉道:“是,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秦正的功劳和地位摆在那里,寻常小错怎么可能动得了他?
除非是像今天这般,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下,织经司出现了致命的疏漏。
薛南亭缓缓道:“就算你能查出来指使那两名工匠的幕后之人,恐怕也拦不住陛下罢免老秦。”
这桩案子的关键便在于无论刺客是谁所派,织经司都要承担责任。
陆沉摩挲着茶盏,镇定地说道:“倒也未必。薛相不妨试想一下,假如那两名工匠背后真的藏着一条大鱼,确实有人在觊觎陛下,那么织经司可以发挥的作用立刻就能显现出来,还有谁能比秦提举更适合坐镇那座衙门?”
薛南亭眼神微亮,赞道:“没错。”
第605章 【人心】
虽然薛南亭没有明言来意,但这本来就不难猜。
在过去十五年的艰难岁月里,他和秦正是守望相助的同仁,一个在中枢兢兢业业打理朝政,一个在暗中为先帝保驾护航,即便两人明面上极少来往,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可以托付一切的生死之交。
薛南亭一眼看穿新君的谋算,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来找陆沉,之所以他没有直接入宫劝谏,只是担心年轻的天子恼羞成怒,让此事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
陆沉的分析让他心中松了口气,当最紧迫的问题解决,他不由得开始打量这位新鲜出炉的郡公。
“薛相,莫非我脸上有污泥?”
陆沉淡淡一笑,非常自然地调侃。
薛南亭笑道:“只是想起当年那次私下见面,如今回想颇有恍若隔世之感。”
陆沉面上亦浮现几许感慨。
那还是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薛南亭请他过府一叙。
当时他只是边军都督府一介小小的都尉,对方则是大权在握的当朝右相,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过于悬殊,自然也就无法聊得太深入。
纵如此,薛南亭没有在他面前摆架子,反而极其恳切地勉励他,并且将中枢的筹划详细告知。
虽说这是薛南亭借陆沉之口让萧望之放心,但也能看出没有半点虚假的宰相风姿。
思及过往,陆沉不禁有些触动地说道:“说起来,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如果没有先帝、李相和薛相的照拂与提点,或许我早已迷失在尘世之中。”
“你还是太谦虚了,我和老相爷提点过的人可不少,有谁能取得你今天的成就?所以关键还是取决于你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当年初见初谈,我就断定你必将起于萍末,因为你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内敛。犬子比你虚长几岁,又有一个殿试榜眼的名头,和你相比宛如稚子。”
薛南亭不吝溢美之词,随即话锋一转道:“所以我今天有些不解,你怎会领受陛下的旨意?”
陆沉淡然道:“为何不能?”
薛南亭直言道:“因为这桩案子不知道会牵扯到谁,而伱本不需要蹚这浑水。待国丧之期结束你便要北上,没有必要耽误时间,再者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婉拒陛下,李老相爷已经为你做了铺垫。”
这一刻他的目光略显锐利。
陆沉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我和薛相一样,察觉到那个太监刺客的古怪,自然能猜到陛下为何要这样做。虽然陛下显得有些急躁,但是我必须保证陛下没有危险,如此才能让朝堂稳固人心安定,这是我想要查明真相的缘由。另外一点,我也不希望秦提举遭受小人陷害,我自己来查总好过交给一些别有用心的人。”
薛南亭定定地看着他,释然道:“难为你如此顾全大局。”
陆沉无比坦荡地说道:“我不能辜负先帝的期望。”
两人目光交错,已然心照不宣。
薛南亭所言“顾全大局”指的是先前天子不顾陆沉的反对加封他为郡公,让陆沉木秀于林引来天下人的审视,而陆沉今日接过这桩差事的举动证明他并无怨望,至少能尽到臣子的本分。
陆沉的回答则坦然表明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当今到底他只是割舍不下心中对先帝的那份情意。
短短两句话,两人对彼此的心思便已经有了判断。
“这桩案子便有劳你了。”
薛南亭缓缓起身,又道:“我会跟刑部高尚书和大理寺卿戚维礼打好招呼,让他们竭尽全力配合你查案。”
“多谢薛相。”
陆沉起身一礼,旋即亲自将薛南亭送出府外。
天色阴沉,细雨蒙蒙。
陆沉回到后宅书房,谭正早已等候在此。
“公爷,那三名刺客暂时关押在东院,其中一人被公爷内劲伤及脏腑,因为太医救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知道了。”
陆沉来到窗边大案前坐下,并未立刻给出安排。
他脑海中依然在回想方才和薛南亭的谈话。
这位当朝右相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焦急。
当然,他想帮秦正一把并非虚情假意,只不过他更想借这個机会看一看陆沉的内心。
良久过后,谭正忍不住低声道:“公爷,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沉双眼微闭,淡淡道:“讲。”
谭正鼓起勇气道:“公爷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很超然,陛下就算有再多想法,也需要顾及公爷在边军的地位,所以陛下只能用那种拐弯抹角的手段,而且也只是希望能给公爷施加一些禁制。既然如此,公爷似乎没有必要卷进这种风波,如果此案牵扯的人比较广,有可能导致公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原因很简单,今时不同往日。”
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继而道:“想要插手朝政,进而真正触及到核心区域,光靠一些眼线和拉拢几个官员能有多大的效果?陛下或许是想继续将我架在火上烤,但我同样需要一个契机,将我的影响力从边军延展到中枢,奉旨查案便是一个开端。先帝在时,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一心只考虑如何带兵打仗,然而现在不得不多想几步。”
谭正恍然大悟,垂首道:“小人明白了。”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包括陛下和右相在内,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反倒是左相一言道出最关键的细节。或许他也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养成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劝阻。其实我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局势如此,不得不提早未雨绸缪。”
谭正敬佩地说道:“公爷明见。”
陆沉轻吁一声,继而吩咐道:“去内侍省将那个太监及两名工匠的详细生平要来,再找织经司要这次的审查资料。至于这三名刺客,先熬他们一晚上,明天我亲自审问。”
谭正肃然道:“小人领命!”
……
皇城,修仁殿。
李宗本坐在御案之后,端详着站在三尺之外的中年官员。
除苑玉吉之外,其他宫人皆在外间肃立。
从大半年前监国开始,李宗本与这位中年男人的接触日益增多,尤其是先帝驾崩之后,在礼部尚书谢珍年迈的前提下,对方身为礼部左侍郎肩负着国丧仪程的重任,入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宗本对他并无特别的关注。
因为他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没人能够忽略那位老相爷的光芒,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长子身上。
直到昨日与三皇子李宗简一场谈话,李宗本从记忆中翻找出某处古怪的细节,一些疑惑豁然开解。
所以他以询问国丧手尾的名义将李适之召入宫中,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
其人确有乃父之风,清贵儒雅之气浑然天成,尤其是那股沉稳内敛的气质,在面圣时显露无疑。
李适之入宫前并不知道天子的用意,但是他眼下已经隐约察觉到几分端倪,故而愈发镇定自若。
李宗本终于开口:“李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