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80节
“陛下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又念及他疾病缠身,允他在接受封赏之后出宫归府,并且特地传来车架相送。”
韩灵符双眼微闭,没有仔细询问细节。
韩忠杰很清楚老父的习惯,知道他对此事并无兴致,便继续说道:“陛下加封山阳侯陆沉为山阳郡公,并当朝任命他为定州大都督,待国丧结束便北上前往定州。”
这一次韩灵符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韩忠杰大抵能够猜到老父的想法。
其实包括他本人在内,朝中重臣都能看出来天子这是一石二鸟之策,既可以对边军将士有个交待,又能将陆沉搞搞捧起,让他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这种以退为进的谋算不算稀奇。
韩灵符这声叹息意味深长,显然他也意识到天子此举会产生一些隐患,但是如今的荆国公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插手朝政。
韩忠杰等待片刻,平静地说道:“陛下对军方统帅做了一些调整,荣国公即将回京主持军事院,刘守光接任靖州大都督,陈澜钰因功升为金吾大营主帅,李景达回京任军务大臣,张旭的官职没有变动。至于骁勇大营主帅一职,陛下决定由我暂代。”
老人缓缓转过头看着他:“你?”
“是的,父亲。”
韩忠杰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韩灵符道:“伱这算是得偿所愿了。”
韩忠杰垂下眼帘,淡然道:“父亲此言何意?”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情。”
韩灵符收回目光,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继而道:“那件事是为父对不起你。”
“父亲言重了,我心中从无怨望。”
韩忠杰的神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眼底深处闪过几分冷意。
旁人提起这位韩家冢虎,没人不会伸出一个大拇指。
他在京军的筹建过程中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又愿意为了侍奉老父离开朝堂,可谓是真正的忠孝两全。
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韩灵符没有选择韩忠杰作为自己的继任者,反而提拔了郭从义,直到后者担任枢密使接掌京军大权。
韩忠杰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当年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我完全能够理解。当时各家门阀在京军内部盘根错节,极力抗拒先帝对边军的扶持。父亲让郭从义和王晏等人上位,从而换取门阀望族对先帝的支持,这是一种无奈又必须要做的交换。天下熙攘,皆为利益,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先帝和父亲也不得不退让,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韩灵符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些年我是白担心了。”
韩忠杰恭敬地说道:“父亲忠心国事,我唯有敬佩二字,怎会胡思乱想?”
“也好。”
韩灵符的嗓音有些疲惫,显然这不算漫长的对话与思考便让他有些难以承受,随即叮嘱道:“既然陛下赐你大权,便要尽心竭力辅佐,尤其要注意平衡京军和边军的关系,既不能造成外强中干的局面,也不能削弱边军的实力。个中分寸,你要仔细斟酌。”
“是。”
韩忠杰起身应下,又道:“请父亲早些歇息。”
韩灵符缓缓闭上了双眼。
韩忠杰走出安国堂,屹立在清冷的月色中。
一道身影从黑夜中出现,来到近前低声道:“老爷。”
韩忠杰依旧眺望着明月,缓缓道:“家父的寿数只剩下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没有我的允许,家中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安国堂。告诉我那几位弟弟,每隔几天我便会带着他们入内看望父亲,平时他们就在堂外磕头请安。”
“是,老爷。”
男子垂首应下。
韩忠杰转身离去,步伐沉稳。
行走在深夜的国公府中,这位新鲜出炉的京营主帅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与老父亲的谈话不能让他的心绪生出丁点波澜。
唯有走到他身边,才能听见时断时续的轻声自语。
“父亲,放眼整个大齐朝堂,您才是那个真正的完人,连李相这等人物都有放不下的私心,唯独您从来没有想过如何福绵后人。”
“身为您的长子,这些年我一直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其实我对此并不介怀,既然享受了这座国公府带来的荣耀,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但是您对自家也太苛刻了些。”
“韩家本来应该成为大齐的擎天之柱,只是因为您那并不被人称赞的大义,沦落到现今这个局面。”
“子不言父之过,我认可您的品格,但是我总得为韩家的子弟想一想。”
“有人说公义与私心可兼顾,我对此深以为然。很多事情不光旁人能做,韩家子弟也能做,而且能做到更好。”
“在这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韩家怎能只做一个看客?”
韩忠杰缓步前行,气势渐渐凌厉。
犹如一柄蛰伏多年终于出鞘的长刀。
第598章 【白首】
夜色中的皇宫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李宗本在之前大半年的监国生涯里,对于处理政务已经非常熟悉,现在他乾纲独断,批阅奏章更不在话下。
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先帝,譬如勤勉之道,这一点曾经得到两位宰相诚挚的赞誉。
夜渐渐深了,皇后派内监来请安数次,李宗本依旧坐在御案后看着奏章。
“陛下。”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走进御书房,来到近前躬身道:“人带来了。”
李宗本头也不抬,淡淡应了一声。
片刻过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太监跟在苑玉吉的身后,有些紧张地大礼参拜。
“平身。”
李宗本放下手中的奏折,抬头看着这名太监,温言道:“苑玉吉跟你说清楚了?”
太监仍旧不敢起身,毕恭毕敬地跪着说道:“回陛下,奴婢已经知道了。”
李宗本略带几分感慨道:“你放心,朕会厚待你的亲人。虽然他们需要隐姓埋名,但是朕保证他们可以生活得平安富足。等将来你的某个侄儿过继到你名下,朕会让人培养他,再给他一个官身。”
太监感激涕零地磕头道:“奴婢叩谢陛下隆恩!”
李宗本摆摆手,苑玉吉心领神会地将这人带了出去。
等这位内侍省少监再度回到御书房,李宗本已经重新沉浸在奏章的海洋里。
苑玉吉安静地在旁侍奉,没有表露出丝毫焦急的情绪,也没有自作聪明地劝天子早些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宗本终于看完今日最后一本奏章。
他抬手揉了揉双眼,随即看向肃立一旁的苑玉吉,淡然道:“有话就说。”
苑玉吉垂着眼帘,低声道:“陛下,奴婢觉得温长保的家人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温长保便是先前他带来面圣的年轻太监。
李宗本的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苑玉吉了然道:“是,陛下,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李宗本却摇头道:“罢了。”
苑玉吉一怔。
李宗本平静地说道:“温长保之所以愿意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是因为他相信天子金口玉言,绝对不会欺骗他这个正九品的小太监,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来一家人的安稳生活。杀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一味靠杀人来解决,那样做短时间内或许更稳妥,但是着眼于将来的话,这终究是個隐患。”
苑玉吉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身为天子潜邸时期的老人,他在李宗本身边的地位其实远超那些朝臣的想象,是李宗本最信任的几人之一,手里更是掌握着一支隐秘的力量,其中便有不少从王府亲卫和墨苑护卫这两支精锐里悄无声息消失的高手。
在李宗本潜龙于渊的时候,苑玉吉曾经为他做过很多事情。
这个内侍省少监的身份远远不止一个太监那么简单。
正因为他对李宗本足够了解,此刻才会心绪翻涌。
一方面他当然欣慰于天子没有那么绝情冷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天子足够绝情冷血。
这是很矛盾又很正常的心理。
李宗本对此了如指掌,继续说道:“朕并非做不到,只是这种手段需要因人而异。古往今来,天子皆是孤家寡人,但朕还是希望身边有几个放心的人。放心不单是于朕而言,朕希望你们也能放心,忠心替朕办事不会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苑玉吉当即跪下说道:“陛下仁德,奴婢岂敢不尽心竭力?”
李宗本微微一笑,望着他说道:“再者,难道你们连区区几个普通百姓都掌控不住?”
苑玉吉伏首道:“请陛下放心,奴婢定会处理妥当。”
“嗯。”
李宗本稍稍舒展双臂,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两摞奏章,淡然道:“摆驾吧。”
苑玉吉问道:“不知陛下今夜想在何处就寝?”
李宗本想也没想地说道:“永安殿。”
这是皇后的寝宫。
约莫一炷香过后,圣驾来到永安殿,早已得到通传的宁皇后亲自出迎。
“本想让人告诉伱,让你早些歇息,不过后来一想,你肯定会一直等着。”
李宗本语调温柔,与其他时候大相径庭。
宁皇后嫣然道:“不论等到多晚,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事情,陛下又何必记挂在心?”
李宗本脸上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遂牵着她的手进入内殿。
盥洗过后,帝后二人同床共枕。
宁皇后靠在李宗本的肩膀上,柔声道:“陛下,朝局可还安稳?”
李宗本双眼望着头顶,悠然道:“朝中聪明人太多,比我想象得要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