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79节

  他的身家性命早就依附在陆沉身上,就算陆沉要带着他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相反,当陆沉终于决定将关注的重心分出一部分到京城,谭正只觉得无比振奋,这意味着他有了用武之地。
  陆沉继续说道:“先前王姑娘将你们分做三拨,我本来不想干涉她的决定,但如今局势有了变化,我们也需要做一些调整。”
  谭正了然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依旧望着窗外,平静地说道:“传信给渠忠,让他带着人手南下,往后你和他负责京中的消息打探。至于江晟,让他继续留在定州那边,接下来这两年定州是重中之重。无论江南这些人如何搅动风云,只要我能牢牢掌控定淮两地,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谭正难掩兴奋之色,垂首应道:“是,公爷。”
  陆沉叮嘱道:“两位宰相、六部尚书以及韩忠杰、张旭、陈澜钰、李景达、沈玉来等人的府上,都要安插进我们的钉子。朝堂中书、军事院、六部九寺七监,包括御史台和翰林院,都要有人被我们拉拢。我会让家里准备五十万两银子,由你和渠忠负责打通各处关节,具体事宜你们继续向王姑娘请示,由她掌总一应细节。”
  谭正道:“小人遵命。”
  “去做事吧,晚上会有客人来访,你们不必惊慌。”
  “是,公爷。”
  谭正行礼告退,陆沉双手负在身后,望着庭院里碧绿青翠的夏日景色,轻声自语道:“虽然你比那个被烧死在皇宫里的昏庸帝王强一些,但我真的不是杨大帅。”
  入夜之后,清风微动。
  一抹身影悄然潜入郡公府,出现在书房之内。
  陆沉亲自斟茶,请他入座。
  来人施施然地落座,右手握着茶盏,打量着书房内的陈设,微笑道:“外人都以为你是不学无术的天才,倘若让他们走进这间书房,恐怕会惊得下巴掉在地上。如果不是对你足够了解,我多半也会以为伱这是附庸风雅。”
  陆沉亦笑道:“本来就是。”
  来人指着书架上各种琳琅满目的典籍,以及大案上两摞厚厚的书本,笃定道:“我敢打赌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书你都认真读过,而且留下了批注。”
  陆沉没有继续否认,感慨道:“还是你了解我。”
  “那是当然。”
  来人追忆往昔,悠然道:“广陵细雨中初见,我就认定你是人中龙凤。别忘了,当初我可是用自己的功劳给你换来干办的职事,让你可以一脚踏入风云,从此青云直上。”
  “瞧瞧,一点恩惠记了这么多年。”
  陆沉顺势打趣道:“要不你就辞了现在的官职,随我去定州开创事业?”
  来人光风霁月地说道:“你要是舍得丢掉织经司的资源,我当然愿意去定州,问题是你舍得吗?”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来者便是织经司提点苏云青。
  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因为积功被秦正推举为新任提点,淮州检校一职则由羊静玄接任。
  旁人自然不知,早在陆沉领兵奇袭河洛之前,苏云青便主动向他投效。而当淮州军攻破河洛,将景军的头颅挂在城墙上,这位矢志为全家人复仇的织经司高官早已成为陆沉最忠实的拥趸。
  如今陆沉的羽翼下有多么强大的势力,旁人很难看透究竟,而这些追随者当中除开陆家的亲信,当属苏云青的心志最为坚定。
  原因很简单,苏家十九口人的血债一直压在苏云青心底,他一日不敢忘却亡父的头颅曾被景军挂在城头上。
  基于此,景国一日不亡,景帝一日不死,苏云青就无法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只有陆沉能帮他完成这个壮烈的复仇。
  所以陆沉其实一直对京中的局势很了解。
  苏云青饮了一口清茶,转入正题道:“陛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倒也未必。”
  陆沉在他面前显得很放松,平静地说道:“在旁人看来,陛下压根没有做错什么。”
  苏云青微露不解:“没错?”
  陆沉道:“他加封魏国公,又封赏我郡公之爵,这有什么错处?犒赏三军本就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此事又不可能绕过魏国公、荣国公和我。如果他只字不提,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这般苛刻?从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个赏罚分明、慷慨大方的君上才值得报效,不是吗?”
  苏云青一怔,随即失笑道:“也有道理。”
  陆沉嘴角微微勾起,继续说道:“至于这种封赏会将我捧得抬高,会导致我被架在火堆上遭受文武百官的审视,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苏云青迟疑道:“但是这样会引起你的反感,因为你不想太早进入这种处境。”
  “这不重要。”
  陆沉摇了摇头,继而道:“陛下恩赏郡公之爵,又没有削弱我的军权,并且允许我自行组建定州都督府,这是何等的信任和器重?倘若我因此心生不满,全天下的有识之士都会问一句,你陆沉如此贪婪究竟想要什么?在这种局势下,你说我敢有任何不满吗?我敢成为众矢之的吗?”
  苏云青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陆沉又道:“再者,陛下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先帝,和我没有太深的交情,我对他不会像对他先帝那般忠心不易,他心里自然会有些忐忑,所以才用这种手段将我架起来。君臣之道,大义名分,我们这位年轻的陛下运用得很纯熟。其实他如果不这么急切,我和厉叔、萧叔依旧会像对待先帝那样对待他。”
  苏云青不禁感叹道:“或许他只是在担心,毕竟人心难测。”
  “这句话没错,但是我也通过今日朝会上的风波确定一件事。”
  陆沉眼中泛起锐利之意,一字字道:“陛下有心疾。”
  苏云青双眼微眯,作为浸淫在人心鬼蜮一辈子的织经司高官,他完全能理解心疾这两个字的意义。
  沉默片刻之后,他轻声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坦白讲,原本我只是想送先帝最后一程,然后就北上执掌边军,继续完成先帝的遗愿,争取早日还于旧都收复故土。在这個基础上,其实我不太在意中枢那些人如何争权夺利。只要他们不影响到边军的实力,不将手伸到江北,只在江南地界争斗,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叹道:“但是这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陛下像先帝一样不偏不倚,心里装着边军二十万将士。如今看来,我们这位年轻的陛下有很多想法,而且具备达成目的的手腕,所以我需要有个人在他身边,可以提前察觉他的谋算。”
  这个人选毋庸置疑,苏云青很快就领会陆沉以隐秘手段召他前来的缘由。
  只不过他的神情略显严肃,问道:“你觉得陛下会对秦大人下手?”
  “下手这个词有些重了,陛下不至于此。”
  陆沉稍稍沉默,轻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已经在宫里着手此事,朝堂和军中他暂时不会也不敢擅动,但是他不会完全信任秦提举。对于任何一位帝王来说,像织经司这样的衙门岂能不握在手心里?”
  苏云青点头道:“的确。”
  陆沉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所以你要一点点靠向陛下,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打算让秦提举回家养老,接手织经司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苏云青没有丝毫犹豫,凛然道:“放心,我能办到。”
  陆沉举起茶盏,两人遥遥相碰。
  第597章 【野心】
  “还有一件事。”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在苏云青沉稳的注视中,将当初他对厉的推断简略复述一遍。
  朝中有一只藏在暗处的黑手。
  苏云青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思考。
  陆沉耐心地等待着。
  “公爷的推断没有问题,尤其是那场叛乱之中的疑点,确实能够证明有人在暗中搅动风云。”
  苏云青在这方面的经验和阅历甚至比厉天润要更丰富,也是陆沉麾下一众骁勇武将之外,少数几位能给他提供助力的智囊。
  陆沉顺势问道:“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苏云青沉吟道:“两位宰相大人可以排除,他们虽然有这样做的能力,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再者,李相和薛相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倘若他们有这方面的小动作,先帝不可能察觉不到。在我看来,只有依托于两位宰相被动的遮掩,尽量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人物,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陆沉微微颔首,徐徐道:“言之有理。”
  苏云青道:“已知幕后黑手是通过京城叛乱谋取利益,那么可以直接排除大部分江南门阀,其实剩下的范围便已经很小了。你怀疑的钟尚书和韩大人都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个人选。”
  “何人?”
  “陛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犹如惊雷平地而起。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苏云青的推测其实没有问题,因为京城叛乱当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大皇子血战而死,在三皇子已经失去希望的前提下,大皇子的死亡造成二皇子的储君之位再也没有任何悬念。
  良久过后,陆沉缓缓道:“如果京城叛乱确与今上有关,当时的他没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
  苏云青点头道:“没错,肯定有人与他联手。”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
  倘若事情的真相果如此般,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对待那位年轻的天子。
  他和大皇子确实没有多深的交情,就算最后能够确认他的死与李宗本有关,陆沉也很难做到为大皇子抛家舍业,但问题在于大皇子的死对先帝的打击太大,是造成先帝病情恶化的直接原因。
  另外一点,陆沉无法容忍有人用这种手段欺瞒先帝,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苏云青在那边继续分析道:“钟尚书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这位幕后黑手,能够钩织起这种规模的阴谋,绝对不是一個莽撞粗糙的人,不会在新君登基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就授意一群人对你捧杀。至于荆国公府的韩大人,不知韩老公爷现在能否理事,只要老公爷能够起身,下面的晚辈没人敢胡来,我会让人去查一查。”
  “不必。”
  陆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一者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二者往后你我的直接联系也要尽量减少,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快取得陛下的信任,为后续接手织经司做好准备。在这个前提下,你多出一次手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苏云青应道:“好,我明白。”
  陆沉摩挲着茶盏,沉声道:“至于这只幕后黑手,我想他不会隐藏太久。如果他和陛下暗中串联,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收到回报的时刻,所以只需要盯着陛下后续的动作,看看谁从混乱的朝局中脱颖而出,我们就能确定这个人选。”
  苏云青猛然双眼一亮。
  ……
  荆国公府,安国堂内。
  寻常府邸肯定不敢用“安国”二字作为堂号,这是韩灵符乞骸骨之时,先帝特意手书匾额赐下。
  韩忠杰缓步入内,屏退侍女,走进卧房在榻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父亲,夜已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榻上躺着一位须发花白、身形瘦弱的老人,正是年近古稀的荆国公韩灵符。
  作为大齐江南京军的奠基人,这位老人在先帝离去之后,也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韩灵符望着头顶,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坐。”
  韩忠杰看着放在榻边的圆凳,缓缓坐了上去,继而伸手帮老人掖了掖被角,道:“父亲可是想知道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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