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71节

  她不安地拽着衣角,贵气盈盈的双眸里泛起一抹慌张,连忙解释道:“父王,我……我只是想给庆聿氏找一条退路。陛下既然已经下定这个决心,肯定不会轻易罢手。眼下他还只是罢免父王的元帅一职,并未对夏山军和防城军动手,但是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早些做准备,等到陛下发难的时候,恐怕我们庆聿氏没有还手的力量。”
  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顺畅流利,庆聿怀瑾的目光逐渐坚定,语气亦愈发从容,仿佛完全说服了自己。
  庆聿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你觉得陆沉值得信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庆聿怀瑾脑海中的记忆汹涌袭来。
  从最开始的偶有耳闻,到后来的如雷贯耳,再到那段于她而言堪称耻辱的被俘生涯,她对陆沉的观感毫无疑问极其复杂。
  一方面她很清楚对方是庆聿氏乃至整个景朝近几年最强大的敌人,另一方面她又很难忘记当初在河洛城里,陆沉对她说的那番话。
  倘若庆聿氏走投无路的时候,南边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当时庆聿怀瑾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庆聿氏的实力在景廉族六大姓氏之中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她的父亲是大景南院元帅,且有军神之美誉。
  她怎么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陆沉的预言正逐渐变成现实。
  尤其是他在雍丘城外,亲手正面击败庆聿恭,愈发加快这个变化的速度。
  庆聿怀瑾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尽量冷静地分析道:“父王,其实陆沉是否可信不重要,我觉得他和南齐皇帝不会忽视庆聿氏的力量。如果他们能和庆聿氏建立某种联系,对他们自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雍丘之战并不能决定两国的命运,倘若南齐能够撬动庆聿氏,对于景朝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削弱,甚至有可能彻底改变两国力量的对比。
  哪怕南齐皇帝对庆聿恭恨之入骨,他也只会是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庆聿恭,前提是庆聿氏确实有这方面的打算。
  庆聿恭淡然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陆沉反其道而行之,先骗取你的信任,再将与你所谋公开宣扬,到时候庆聿氏如何在大景立足?我觉得这不算很复杂的谋划,而且南齐君臣可以免去风险,只要看着大景陷入内乱就能坐收其成。”
  庆聿怀瑾一窒,随即下意识地说道:“父王,他不……”
  话音戛然而止。
  庆聿恭微笑道:“你觉得陆沉不是这种奸诈小人?”
  庆聿怀瑾再度沉默。
  片刻后她叹道:“父王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陆沉终究是敌人,他对敌人从来不会心软,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我不该有这样幼稚的判断。”
  庆聿恭看着她脸上失落的神情,怜惜地说道:“倒也不必自责,你已经足够用心了。伱前面那句话说的很对,庆聿氏没有害人之意,但是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有些时候稍作准备不是坏事。”
  “父王同意了?”
  庆聿怀瑾微露惊讶。
  庆聿恭点头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你可以让人暗中去一趟南齐淮州广陵府,直接去找陆沉的父亲陆通,先跟陆沉搭上线。陆家至今还有联系北边的渠道,我之前让人查过,你顺着这个渠道去联系就可以。记住,哪怕是见到陆沉本人,也不要轻易暴露你的想法。”
  他微微一顿,认真地说道:“可以让他猜测,但是你的人不能直言。”
  庆聿怀瑾正色道:“女儿明白,请父王放心。”
  庆聿恭温和一笑。
  庆聿怀瑾离去后,庆聿恭依旧站在阑干旁。
  他用汤匙划拉着小碗,将鱼食悉数抛入池中,转瞬间便有很多鱼儿从水面下出现,兴奋地争抢着食物。
  一圈圈涟漪从中心处出现,从内向外传到整个水池之内。
  水滴溅起的声音格外清脆。
  庆聿恭看着往来游弋不断的鱼儿,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奇异的光芒。
  “陛下,您说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我们君臣二人呢?”
  “想来……那肯定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
  第587章 【阳光之下】
  大齐建武十五年,五月初七。
  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嗣君李宗本举行登基大典,即皇帝位。
  尊先帝正宫许皇后为慈和皇太后,尊今上生母柳淑妃为仁寿皇太后。
  册封太子妃宁氏为皇后,年仅三岁的皇子李道明被封为延宁郡王。
  新君并未改元,待冬去春来之时再做定夺,因此接下来的大半年依旧是建武十五年。
  大典之上,新君宣布大赦天下,诸位臣工皆有封赏。
  随后便是新君登基的消息昭告天下,各地州府晓喻百姓,咸使知闻。
  数日后,京城北郊。
  百余骑停留在春风亭外,骑士们尽皆剽悍勇猛,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老卒。
  这自然是山阳侯府的亲兵队伍。
  春风亭内,陆沉一身便装,望着对面肃立的少年,温言道:“坐下说话。”
  少年便是左相李道彦最器重的孙子李公绪,只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侯爷当面,卑下岂敢失仪?”
  “也罢,你喜欢站着那便站着。”
  陆沉没有强求,继而打趣道:“真打算一直跟在我身边?真的不想去参加科举?我听秦子龙说过,你会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刻苦读书,可见你本质上仍旧是一个读书种子。”
  李公绪认真地答道:“回侯爷,卑下喜欢读书不假,但是这不代表卑下热衷于科举考功名。以前卑下不懂,只觉得世间万物皆不及读书,但是追随侯爷在江北战场上走了一遭,卑下便有了一些转变。”
  陆沉饶有兴致地说道:“说来听听。”
  李公绪道:“读书是为了明理,考科举是为了能够实现胸中抱负,但是对于当下的大齐而言,投笔从戎亦是报国之道。无论在朝为官还是领兵在外,同样都能为大齐贡献自己的力量,二者不分高下互为辅弼。”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应该清楚,老相爷将你送到我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学会冲锋陷阵。”
  李公绪默然垂首。
  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可知,这个明显早熟的少年仍旧有些紧张。
  陆沉见状便感慨道:“老相爷真是用心良苦。”
  李公绪迟疑道:“侯爷此言何意?”
  陆沉悠然道:“一直都想找你聊聊,只是实在太忙碌,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当初我允许你留下来,根源还是在于这是老相爷第一次向我开口,我委实不好驳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事后想想,我其实不太理解老相爷这样做的原因。”
  李公绪愈发不解。
  他觉得这件事的原委很清晰。
  他之所以会被李道彦送到陆沉身边,一方面是想让他跟着陆沉增长阅历和见识,而不是成天困在相府那一方天地。
  另一方面,陆沉如今隐隐成为边军的代表人物,而大齐中枢和边军的关系一直是很敏感且微妙的话题,李公绪长期跟在陆沉身边,意味着左相和陆沉有了更加方便和通畅的联系。
  这种情况下,双方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陆沉抬眼望着少年,微笑道:“伱想的那些原因,我当然也考虑过,只是思来想去,我不觉得这些原因有哪一条能促使老相爷做出这样的决定。简单点说,老相爷将你派来,让我隐约有种感觉,他老人家似乎有种深切的忧虑。你不像是出门游历的学子,更像是老相爷为锦麟李氏保留的一个火种。”
  李公绪心中一震。
  关于自家的机密,他知道得不算特别详细,但他听祖父说过,大伯李适之似乎瞒着家里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陆沉继续说道:“这是一個让人想不明白的疑惑。以老相爷在朝中的地位,以锦麟李氏在江南的底蕴,以李家这几年忠心耿耿的表现来看,他老人家哪里需要我这个晚辈照顾?”
  李公绪低头望去,只见陆沉眼神刹那间锐利如刀,竟让他不敢直视。
  “回侯爷,祖父并未说过其他原因。”
  少年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沉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他知道李道彦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但是这种类似于托孤的举动对他肯定没有坏处。
  这些老家伙们……
  陆沉心下感慨,随即便见秦子龙策马飞驰而来,朗声道:“禀侯爷,怀安郡公的车架快到了。”
  “好,随我前去迎接。”
  陆沉一声令下,百余骑朝北而行,片刻后便见到数百骑护着几辆宽敞的马车行走在官道上。
  马车缓缓停下,厉良玉当先出来,厉冰雪紧随其后。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数在这一眼对视之中。
  站在一旁的厉良玉轻咳一声,拱手道:“下官见过侯爷。”
  陆沉爽朗地说道:“厉大哥,你这是在厉叔跟前给我上眼药呢?”
  厉冰雪忍俊不禁。
  厉良玉亦失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是想说从今往后,你们私下里平辈论交,不必拘泥爵位官职。”
  厉天润走出马车,笑容浅淡。
  陆沉上前打量着中年男人的脸色,欣喜地说道:“厉叔的气色果然好多了。”
  “有劳你记挂。”
  厉天润微笑道:“何必亲自出迎?”
  陆沉恳切地说道:“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厉天润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打量着他的神情说道:“看来这段时间京中还算安稳。”
  陆沉顺势道:“只是有些疑惑。”
  厉天润不急不缓地说道:“待我去宫中祭奠大行皇帝,回府之后再说。”
  陆沉点头应下,一行人便再度启程。
  等到他护送厉家一家人前往皇宫祭奠先帝,又陪着他们见过新君李宗本,回到怀安郡公府之时,天边已然日光西斜,霞光万丈。
  从皇宫出来后,厉天润的表情便很凝重。
  他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情,领兵数十年亦见惯生离死别,但是躺在福清宫灵柩里的那位先帝,与他的关系终究不一般。
  相较于萧望之对先帝的疏离,厉天润和先帝可谓是君臣相谐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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