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70节

  庆聿恭稍稍沉默,然后说道:“陛下,雍丘之战的过程中,臣有三个不可推卸的错处。”
  “讲。”
  “其一,臣低估了南齐边军的实力。过往三年之间,齐军屡屡在战场上取胜,但是真正与我军正面相抗的只有雷泽之战。在那场大战中,南齐边军集结重兵完成包围,我军鏖战良久才因为兵力上的劣势太大而落败。臣考虑得不够周全,决战之时齐军的攻势超过我军将士承受的能力,导致最后大军阵型溃散,再无回天之力。”
  “继续。”
  “其二,臣错误判断了齐军的主帅人选。雍丘之战展开前,齐军有资格负责具体指挥的有厉天润、萧望之、陆沉和刘守光四人,臣判断萧望之才是主帅,并且针对他的风格做了对应的安排。但是在战事进行至中段,臣发现齐军的主帅应是陆沉,那个时候再想调整已经晚了。如果臣能断定齐军由陆沉指挥,那么我军不会在一开始就陷入被动。”
  这番话出口之后,很多文臣看向庆聿恭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
  在今日这般被群起而攻之的前提下,这位南院元帅不想着尽快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名,反而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足以称得上光风霁月。
  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庆聿恭,继续问道:“第三呢?”
  庆聿恭微微垂首,喟然道:“至于这第三点,便是臣没有提前查明翟林王氏的意图。早在决战之前,鹿吴山大败过后,那时候臣还有选择出战或是撤退的余地,但是随着翟林王氏的叛逃,河洛城被他们搅了一个底朝天,大军暂时失去后方的支撑,这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处境。基于此,臣不得不寻求决战,因而踏入齐军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景帝心中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
  看来庆聿恭已经意识到他心情的转变。
  根源便在于四皇子那几段慷慨激昂的说辞。
  莫看先前那些景廉武勋群情鼎沸,实则是雷声大雨点小。
  景帝从未想过要将庆聿恭逼入绝境,后者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旁人纷纷扰扰,这对君臣却是隔岸相望。
  拉锯只是想看对方能做到哪一步。
  但是四皇子的出面让景帝心里生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他将四皇子派到庆聿恭身边历练,却不容许庆聿恭刻意对其施加影响,更不能利用四皇子耿直的性情,制造出天家父子站在对立面的结果。
  庆聿恭先前苦涩的表情便是由此而来,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四皇子会愣头青到这個地步,竟敢在满朝文武面前公开声援。
  所以庆聿恭放弃了自辩,干脆利落地将雍丘大败的罪名抗在了身上,以此表明四皇子的动作与他无关。
  景帝在很短的时间内理清楚这些脉络,随即淡淡道:“方才海哥说,这场大败最关键的原因是出现在雍丘北方的南齐援兵。”
  撒改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紧。
  庆聿恭却平静地说道:“陛下,四殿下毕竟年轻,无法看透全局。南齐援兵的出现的确是我军失利的原因之一,但此战落败的根源还在臣的身上。”
  他往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陛下,方才兀撒惹将军说的很对,臣身为主帅必须负责。雍丘大败导致五万儿郎战死,又彻底丢了沫阳路,现在连定州北部也被齐军夺了回去,这样的损失如果没人负责,对不起成千上万奋勇死战的大景勇士,故此——”
  他稍稍停顿,殿内文武百官陡然紧张起来。
  庆聿恭抬眼望向景帝,恳切地说道:“臣庆聿恭,请求陛下罢免臣南院元帅一职,请求陛下褫夺臣郡王之爵!”
  此言一出,寂静的殿内陡然一阵骚动。
  他们知道庆聿恭肯定会因为这场大败付出代价,却没想到此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觊觎南院元帅一职的景廉武勋大有人在,就连撒改也想过这个差事。
  对于如今的景朝来说,北方完全纳入版图,仅有遥远的东北方向有一个艰难求生的北苍部落,北院的权柄越来越轻。
  南院则不同,燕国暂且不论,南齐还占据着江南富庶之地,这就是无法计数的军功。
  当庆聿恭请辞南院元帅,很多武勋的心思立刻热切起来,但是随即听到后面那句话,他们又感到气氛愈发凝重。
  时至今日,庆聿氏依旧是景朝内部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的强大势力。
  如果连庆聿恭的郡王之爵都夺去,恐怕会引发一连串难以想象的震荡。
  尚书令赵思文再也忍耐不住。
  正常来说,天子肯定不会做得太绝,但如今他也弄不清楚天子的想法,万一真的出现那一幕,赵思文不敢去想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陛下,臣谨奏!”
  赵思文颤颤巍巍地出班站定。
  景帝在这一刻冷峻地说道:“朕知道爱卿想说什么,不过你且先退下。”
  赵思文怔住。
  虽然他是齐人血脉,但是景帝从未在意过,反而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对他十分尊重和信任,像今日这样不留情面的劝退实属首次。
  望着长身肃立的天子,赵思文忽然明白过来,噤若寒蝉地退了回去。
  景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庆聿恭脸上。
  他看到的只有释然二字。
  庆聿恭平静地迎着景帝的审视,说道:“臣有负陛下的厚爱,有负朝廷的期望,不如此不足以平息朝堂内外的风浪。”
  言辞极其恳切。
  良久过后,景帝缓缓道:“拟旨,免去庆聿恭南院元帅一职,令其归府自省,以待它用。”
  赵思文确认没有下文,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朗声道:“臣遵旨。”
  只是免职而已,虽然这肯定会让庆聿氏人心浮动,但也好过事态进一步恶化,最终闹得不可收拾。
  景帝幽深的目光最后看了庆聿恭一眼,旋即转身向后殿行去。
  “臣叩谢陛下隆恩!”
  庆聿恭行礼领旨。
  继而退朝之声响起,群臣心情复杂、三三两两地离去。
  殿外阳光明媚,渐有几分暑气。
  庆聿恭独自前行,旁人不敢上前叨扰,哪怕是那些出身于庆聿氏的官员,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冒然出现在庆聿恭眼前。
  人群缓缓前行,仿佛一片静默的乌云。
  庆聿恭抬头看向天际,只见一片澄澈的蔚蓝,浮云轻柔飘荡。
  不多时,走出宫外,便见庆聿怀瑾站在马车旁边,面色微白,嘴唇紧抿,眼中满是不甘、伤感和愤怒。
  很显然她早已料到今天的朝会将是怎样的结局。
  庆聿恭微微一笑,洒脱地说道:“走吧,回家。”
  第586章 【涟漪】
  午后,庆聿怀瑾来到王府西北角上的水榭风亭。
  她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阑干旁,似乎是在观赏池中的游鱼。
  迈步入亭,及至近前,庆聿怀瑾才看到庆聿恭手中捧着一个小碗,里面放着捣碎的鱼食用来逗弄鱼儿。
  看见这一幕,庆聿怀瑾不禁有些恍惚。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极少有闲暇的时光,一年当中不过是那几个特殊的节日,可以暂时放下各种正经大事,与家人在一起稍稍放松。
  像眼前这样悠闲自在的状态,庆聿怀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给父王请安。”
  庆聿怀瑾收敛心神,恭敬地行礼。
  庆聿恭回头看着她,目光温润又淡然,微笑道:“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
  庆聿怀瑾走到他身边站着,低声道:“只是想不通。”
  庆聿恭用汤匙拨动着鱼食撒入池中,语调依旧平静:“说说看。”
  “雍丘之败的主因在于陛下强逼父王出战,天时地利与人和皆在敌人手中。次因则是撒改的人没有盯住沙州七部,若非南齐援兵和沙州土兵出现在我军身后,就算当时局势对我军不利,父王也能平平安安地带着大军撤退。陛下的问题不提也罢,他终究是大景天子,父王帮他顶罪只能是有口难言,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对撒改的问题视而不见?”
  庆聿怀瑾微微低着头,眼中的情绪不似上午在皇宫外面那般激烈,显然在经过最初的愤慨之后,她也在冷静地思考。
  庆聿恭看着夏风吹过水面,几尾鱼儿在水面下现出身形,悠悠道:“因为南齐援兵不是从飞鸟关堂而皇之地北上,他们是借助沙州七部的向导,从山中小路艰辛跋涉。撒改的人自有理由辩解,茫茫大山千里之遥,他们如何能看住每一寸土地?迂回奇袭这种事自古难以防范,因为这和我们的能力无关,完全在于齐军有没有克服艰险的决心和毅力。”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陛下已经知道齐军的实力不容小觑,为何非要罢免父王的南院元帅一职?难道他觉得旁人可以随意取代父王的地位?他就不担心以后的战事继续失利,我朝彻底丢掉泾河以南的广袤疆域?”
  “傻孩子。”
  庆聿恭忽地笑了笑。
  庆聿怀瑾不解地看着他。
  “在陛下看来,倘若大景数十万雄兵离了庆聿恭就寸步难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庆聿恭眼帘微垂,继而道:“陛下这不是在赌气,而是现今局势容许他这样做。或许在你以及很多人看来,随着雍丘大战落败,我朝在河洛地区全线收缩,南齐气势大涨导致攻守之势转换,实际上景齐目前最多只是相持阶段,而且我朝还要占据一定的优势。在这种前提下,陛下才会削弱我在军中的影响力,给其他人一个成长的机会。”
  庆聿怀瑾的眉尖紧紧蹙着。
  庆聿恭继续说道:“陛下很早前就在筹谋此事。先消耗庆聿氏的力量,再打压我在朝中的地位,然后顺理成章让兀颜术等人南下领兵。在这个过程中,陛下甚至会允许他们败上几场。只要最后能有几人脱颖而出堪当大任,陛下的这番心血就没有白费。”
  听到这儿,庆聿怀瑾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惯性是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朝野上下都习惯了庆聿恭独掌军权,连景帝都无法摆脱对他的依赖,最后必然是庆聿恭的羽翼遍及军中,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权倾朝野都将成为现实。
  或许景帝可以压住庆聿恭,但是后继之君又将如何对付这样一個恐怖的权臣?
  君臣相谐齐心合力,这当然是极其美好的场景,可世事不如意者八九,最有可能的结局依旧是君臣反目自相残杀。
  对于景帝来说,平定天下四海归一是他的夙愿,但如果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保不住阿里合氏的皇族之位,千辛万苦有何意义?
  所以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庆聿恭的军权,当然他不会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做绝,只是罢免庆聿恭的官职平息国内的风浪,保留了将来另做变化的可能。
  这些道理其实不难理解。
  可是理解归理解,庆聿怀瑾的心情依然很沉郁。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
  至少在她的认知里,庆聿恭从未起过不臣之念,也没有在军中刻意培植心腹,可谓光风霁月一片丹心,结果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我想做一件事。”
  庆聿恭转头望着她,良久之后才感慨道:“我确实没有想到,陆沉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深。”
  庆聿怀瑾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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