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48节

  “今日承蒙诸位赏脸前来,王某不胜感激,酒菜虽然简单了些,还请大家多饮几杯。”
  王安面带笑意,语调真挚。
  温撒对这位燕国宰相很满意,这半年来对方的勤恳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前线景军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王安可谓是居功至伟,当下便举杯道:“王相太谦虚了,某觉得这酒堪称上品佳酿,便以此杯祝王相身体康健,年年朝朝!”
  “多谢将军!”
  王安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亮出,随即看向斜对面的王师道,又笑道:“王大人今夜太保守了。”
  王师道亦笑道:“王相见谅,下官不胜酒力,不过这杯寿酒还望王相赏脸。”
  虽然席间很热闹,但是王师道基本没有动过酒杯,此刻其他人已经微露醉意,他才举杯相敬。
  王安亦不在意,他很清楚这位察事厅侍正极其谨慎的性格。
  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
  王安陪完一圈之后,侧边廊下丝竹之乐奏响,气氛更加喜庆。
  王安起身团揖道:“诸位慢饮,王某去去就来。”
  众人纷纷回礼。
  王安转身离去,大厅中众人呼喝之声甚嚣尘上。
  临出厅时,王安忽地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很多人已经显露出明显的醉态,愈发放浪形骸,他脸上不禁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
  “老爷。”
  拐角处,一名三旬男子现出身形。
  王安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动手。”
  他没有再回头,笔直朝前走去。
  溶溶夜色之中,王宅灯火通明,在王安不断向前的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阵喧杂。
  有人惊恐喊叫,有人勃然怒喝,有人仓惶求救。
  桌椅倾倒之声,杯盏碎裂之声,兵器破风之声。
  悉数掩盖在越来越高亢的丝竹鼓乐之声里。
  月上中天,王安站在廊下,双手负于身后,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三旬男子来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全部杀了,只有王师道重伤逃走,我们的人正在一路追杀。”
  王安目光微凝,随即决然道:“放火,启程。”
  “是!”
  那人凛然应下。
  没过多久,熊熊火光忽然出现在河洛城上空,人们竞相出门观望,忽然有人发现火光来源于王氏大宅,一些低级官员满面惊恐地去请示自己的上官,几乎所有人都扑了个空。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今日宰相王安五十寿辰,城内能够主事的高官齐聚王宅为其祝寿!
  河洛城登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在满城无头苍蝇乱窜的同时,河洛南门于深夜悄然打开。
  一支车队离城而去,往南快速奔袭!
  第562章 【朝天阙】(八)
  雍丘城外,两军依旧处于僵持的态势。
  像这样双方主力正面相持的情况,比拼的不只是各自主帅的耐心和定力,还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工程。
  自古兵书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需要准备的不只是粮草,还包括战事需要的各种物资,此外开战之前的吃喝拉撒都是非常繁琐又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当兵力超过五万,两军主帅需要操心的事情几乎无法计数,光是让麾下兵卒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而且要时刻做好能够出战的准备,这就是一项极其考验人的艰巨任务。
  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短兵相接。
  陆沉这是第一次指挥如此规模的军队,如果不是萧望之和刘守光心甘情愿地给他打下手,他不一定能在这种僵持的态势下保证己方将士的战斗力。
  好在他本身就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又有足够的经验阅历,学习能力亦很强大,很快就适应这个节奏,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
  而对于指挥过很多大型战役的庆聿恭来说,这方面倒不存在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是他面临的局势比陆沉更加困难。
  眼下景军主力被齐军拖住,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按照庆聿恭以及部分景军大将的设想,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以重兵驻守雍丘城,保住沫阳路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同时景军各部回撤构建坚实的防线,让边境线维持在现在的情形,于景朝而言便是进退有据的局面。
  将来无论是从定州北部南下,还是以雍丘为桥头堡直指南方平阳府,景军都可以从容施为。
  然而景帝的一道圣旨逼得庆聿恭不得不留在雍丘城外,随后齐军主动进逼形成相持之势,让景军彻底失去主动回撤的良机。
  现在景军如果回撤,最大的问题便是雍丘会陷入齐军的包围。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便来到四月上旬,这段日子里两军并未发生大规模的碰撞,只是游骑斥候之间的争斗,以及两次小型的厮杀,战果亦是不分胜负。
  这天午后,景军众将接到命令,相继赶来中军帅帐,一进来便发现气氛十分凝重。
  他们抬眼望去,不由得心中一凛。
  坐在帅位上的庆聿恭脸色阴沉,一改往常的淡定从容。
  庆聿恭少年时便以武学天赋惊艳世人,十七岁从军很快就展露天分,不到三十岁就从其父庆聿定手中接过庆聿氏的大权,而立之年便是景军赫赫有名的南院元帅,这样的履历可谓人人敬畏。
  这些景军大将从未见过自家元帅有过失态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将情绪摆在脸上的情况都很罕见。
  帐内一片肃然。
  庆聿恭环视左右,缓缓道:“刚刚接到河洛城的飞鸽传书,王安借举行五十岁寿宴之机,在席上直接翻脸动手,暗中准备数百名王家豢养的高手死士,杀死了温撒、程昌言、陈孝宽和燕国朝廷三十余名高官,仅有王师道一人幸免,但他也身受重伤只能勉强理事。杀人之后,王氏大宅陷入火海,河洛城内一片混乱,王安、王承及王氏族人连夜从河洛南门逃走。”
  死一般的寂静。
  纵然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众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不目瞪口呆。
  平心而论,这些人并不在意燕国朝臣的生死,甚至巴不得那些不听话的燕人死得一干二净。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虽然不能说对天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也知道大景将燕国疆土完全纳入治下已经是必然的事情,尤其是在前任燕帝张璨身死之后,景朝便已经加快脚步,只等这一战尘埃落定便会动手。
  然而这些人死的不是时候。
  没人能断定景齐之战还会持续多久,对于前线军队来说,一个稳固的后方有多重要无需赘述。
  如今王安带着翟林王氏直接叛逃,还在走前将燕国高官一锅端,等于是让燕国朝廷直接瘫痪,前线将士何以为继?
  蒲察沉声道:“王安好胆,他凭什么认为能够带着族人逃出生天?”
  王安谋划的这场杀戮确实能够瘫痪燕国朝廷,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景军,而且做不到让北边的防御体系直接垮塌。
  温撒这个倒霉蛋虽然死了,景军还有其他将领可以替代,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从河洛城到边境这段路程必然能够截住王氏族人。
  庆聿恭看了他一眼,幽幽道:“王家生活在河洛城的人不算多,目标不会太大,王安既然敢这样做,他肯定已经做好详尽的准备。再者,面对我军必然会做的围追堵截,南齐肯定有人接应他们。”
  坐在另一边的纥石烈面色微变:“王爷是指七星军骑兵?”
  庆聿恭道:“没错。”
  众将默然。
  此刻他们心中忽地涌起一丝惶然的念头。
  翟林王氏举家南投显然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王安需要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准备好足够多的高手死士,又要提前安排好逃跑的路线,打通沿路的关节,这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七星军骑兵从宝台群山南下,侥幸从景军的包围圈闯出来,然后出人意料地北上接应王氏族人,这个时机太过巧合。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筹谋?
  这种耗时很长的谋划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如此深沉的心机未免让人惊惧。
  究竟是何人具备这样的手腕?
  “这种行事手段很像南齐陆沉的风格。”
  庆聿恭给出自己的判断,在众将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冷静地说道:“此事是本王误判了对方的意图。在得知七星军骑兵与定州齐军汇合的时候,本王以为他们会出现在雍丘城外,充作齐军改变战局的奇兵,因而忽略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是唯一能够纵横于燕国京畿地区的机动力量。你们不必太过紧张,这是本王的责任,陛下不会迁怒他人。”
  众将的表情有所和缓,但很难完全放松下来。
  正如庆聿恭所言,景军骑兵目前主要分布在两处,其一是定州北部,其二是沫阳路边境一线,燕国京畿地区虽然有景军驻守,但基本都是守御城池关隘的步卒,在野外很难钳制七星军骑兵,对方可以从容迂回接应南逃的王氏族人。
  陀满乌鲁沉声道:“王爷,虽然王安带着部分族人逃出河洛,但是翟林王氏大部分人都还在河南路待着,他们可没有齐军骑兵的接应,也没办法穿过重重关隘提前来到南方。末将建议,派人去翟林县将王氏族人悉数缉拿,掘其祖坟,毁其宗祠,斩尽杀绝!”
  这是最狠厉的报复,也是景军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暂时震慑住燕国人心,避免出现更多的翟林王氏。
  “本王已经派人传信当地驻军。”
  庆聿恭语调低沉,随即自嘲一笑道:“然而王安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他既然敢杀人叛逃,怎会坐视老家的族人陷入绝境?若本王没有猜错,翟林县的王氏族人这时候多半已经遁入宝台山内,有林颉和七星帮的接应,他们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帐内再度陷入沉寂。
  陀满乌鲁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无话可说。
  “终日熬鹰,最后却被鹰啄了眼睛。”
  庆聿恭摇了摇头,继而道:“怀瑾。”
  庆聿怀瑾起身道:“在。”
  庆聿恭稍作思忖,吩咐道:“你领三千骑立刻返回河洛,王师道这个时候怕是有心无力,你要尽快稳住河洛的局势。”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道:“是。”
  庆聿恭叮嘱道:“莫要随意杀人,但是也不要心软,如果有人敢在当下鼓噪生事,夷其族。”
  庆聿怀瑾凛然道:“是。”
  庆聿恭沉吟道:“你让人送信给灭骨地和奚烈,暂停东线攻势,大军转入守势,切勿在这个时候被齐军找到机会,务必要守住定州北部。”
  庆聿怀瑾应下。
  庆聿恭又看向纥石烈问道:“柏县的粮草还能供应大军多久使用?”
  纥石烈想了想,低声答道:“如果后续无法得到补充,目前的储备最多只够我军使用两个月。”
  “两个月……”
  庆聿恭重复这几个字,目光渐转冷峻。
  帐内众将此刻都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后方出现动乱,粮草无法得到持续的补充,那么大军是否要及时回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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