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46节

  第二次则是厉天润攻下雍丘之后,庆聿恭起初并不想直接在雍丘城外开战,因为齐军必然有后手,他不愿从主动变为被动。因为景帝的一道旨意,庆聿恭只好谋夺雍丘,但他并未随性胡来,至少在四皇子看来,这位南院元帅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若不是蒲察等人指挥失策,鹿吴山下原本应该是景军大胜。
  第三次也就是今天这道圣旨,让四皇子第一次生出不解和抗拒。
  跟在庆聿恭身边这么久,又亲历了战事的全过程,他已经深刻体会到南齐边军的强悍,尤其是鹿吴山之战过后,对方的士气已然达到顶峰,这个时候暂避锋芒有何不可?
  为何一定要迫不及待地与对方决战?
  其实四皇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非一无所知,他完全可以理解父皇对庆聿氏的忌惮。
  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一声,随即追随着庆聿恭的脚步去往后帐。
  庆聿怀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并未立刻跟上去。
  庆聿恭显然很了解这位年轻皇子的心态,望着对方沉郁肃然的脸色,坦然道:“殿下,陛下既然下了旨意,臣子唯有依令而行。”
  他的语气很平静,态度却很坚决。
  四皇子内心其实很矛盾,一方面他知道自己不该置喙这种军国大事,另一方面又很难说服自己置若罔闻。
  此战若胜倒也罢了,若是庆聿恭马失前蹄,一世英名都有可能毁在这里,另外对大景而言也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踟躇良久,四皇子长吁一口气,目光逐渐坚毅:“王爷,古语有云,将在外有所不受。”
  庆聿恭眼帘微垂,轻声道:“殿下觉得我军必败?”
  四皇子一窒。
  他当然不敢下这个判断,毕竟双方在兵力上相差不大,虽然齐军士气高昂,若说景军没有一战之力,未免太过贬低自身。
  庆聿恭继续说道:“在朝中诸公看来,庆聿恭过往屡战屡胜,难道在南齐边军跟前就占不到便宜?他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不愿倾尽全力?甚至有一些人会想,庆聿恭按兵不动,是否藏着养寇自重的心思?毕竟只要南齐还没覆灭,这厮肯定能继续把持着南院军权。退一万步说,就算齐军真的不同当年,也不至于强大到我军无法抗衡的地步。”
  四皇子不由得再度叹了一声,道:“确实会有这种人,而且肯定不少。”
  庆聿恭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微笑道:“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陛下的这道旨意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是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必须接受这道旨意,否则便是违逆君上的不忠之人。”
  四皇子低下头道:“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四皇子只觉脑海中仿若一团浆糊,似乎有很多混沌的想法却理不出一个线头。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便主动行礼告退。
  庆聿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冷色。片刻过后,庆聿怀瑾走了进来,及至跟前低声道:“父王,四殿下回自己的营帐了。”
  庆聿恭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墙边看着悬挂在上面的江北地形图。
  庆聿怀瑾站在他身后,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怎能如此行事?”
  不是为何而是怎能,说明她已经想明白这道圣旨的深意。
  庆聿恭负手道:“因为陛下知道我不会背叛大景。”
  庆聿怀瑾微微色变。
  “这十五年来,我与陛下的博弈一直处于较为平和的状态。我知道陛下不会对庆聿氏斩尽杀绝,毕竟他要考虑到对大局的影响。如果他直接举起屠刀,就算能灭了我们庆聿氏,其他部族会作何想法?陛下很清楚我的底线,无论是对你的婚事的试探,还是几次三番催促我领兵南下和齐军决战,陛下的决断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线。”
  庆聿恭眼神深邃,继而道:“就拿今日这道圣旨来说,任谁都挑不出一个错字。”
  庆聿怀瑾默然。
  倘若眼下景军明显处于劣势,景帝还逼迫庆聿恭出战送死,或许一些人可以理解他的难处,继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同情之心。这时候庆聿恭若是抗命或者有其他想法,肯定不至于陷入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境地。
  但是雍丘城外的景军亦有将近十万之众,没人会觉得景军处于下风,景帝让庆聿恭出兵乃是情理之中的安排。
  这就是大义名分的威力。
  庆聿恭又道:“往后你不要和四皇子谈论这些事情。”
  庆聿怀瑾略显不解,她隐约察觉到父亲今日是在有意撩拨四皇子的野心,而四皇子对她的倾慕人尽皆知,如果她可以旁敲侧击施加影响,说不定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因此问道:“为何?”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我们这位四殿下看似单纯容易冲动,实则心中自有丘壑,只不过他藏得比较深而已。如今为父已经将一些想法印在他的心里,将来他和太子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对付这种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必须要用水磨功夫,也就是我这半年来做的事情。你之前和他并不亲近,冒然涉及那些重要的话题,很容易引起他的警惕和戒备。”
  庆聿怀瑾恍然,信服地说道:“女儿明白了,所以当初父王没有让他插手赐婚那件事,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没错。”
  庆聿恭淡淡一笑,继而道:“不然仅仅因为我一句话,他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营中?他若想走,我总不能真的让人将他困住。说到底,在你主动向他透露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你想利用他和陛下打擂台。只不过因为他一贯的伪装,他只能按照过往表现的性情做出那种冒失的决定,而在我出面阻止的时候,他自然不需要继续坚持。”
  “原来如此。”
  其实庆聿怀瑾心里一直有所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此刻听完父亲的阐述才完全醒悟。
  庆聿恭双眼微眯,淡然道:“不得不说,陛下膝下这些皇子当中,这位四皇子才是太子真正的对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居然能够想到利用我来撬动朝堂格局,倒也有趣。”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略有些惊讶地说道:“父王之意,四殿下今日所为都是在故意谋求你的信任?”
  “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庆聿恭微微颔首,道:“他知道自己在朝中缺乏根基,既然看到眼下陛下对我的逼迫,又怎会错过这个拉拢我的机会?不然的话,他身为皇子怎会质疑陛下的决意?甚至还要刻意在传旨天使出现的时候有所表现。当然,他清楚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只是让我看见他的支持,并未做出实质性的举动。”
  庆聿怀瑾细细一想,不由得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的事情暂且搁置,眼下我最好奇的是南边那些老对手究竟还藏着怎样的杀手锏。”
  庆聿恭望着地图上雍丘所在的位置,缓缓道:“明知这一仗要败,却要败得没有刻意的痕迹,如此才能给陛下和满朝公卿一个合理的交待,同时又不能折损太多兵力,导致庆聿氏一蹶不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庆聿怀瑾担忧地问道:“父王,我军真的没有胜算?”
  “很难。”
  庆聿恭转身而行,目光中多了几分怅惘之色:“如果陛下能派援兵来雍丘,我又何必苦思齐军的伏手?但是陛下没有这样做,他不会让我手中的军权继续增加,相反齐军却有后方竭尽全力的支持。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是螺狮壳里做道场。”
  “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第560章 【朝天阙】(六)
  大齐建武十五年,三月二十四。
  两路齐军同时向雍丘城进发。
  京营虎威军和长威军、靖州清徐军和河阳军、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骑兵,从白马关出发北上,在距离雍丘还有六七里地的时候转向东北,与东路军汇合。
  萧望之则领淮州镇北军、广陵军、泰兴军、江华军、靖州安平军和定州定北军赶到预定位置。
  两路齐军在雍丘东南方向数里外扎营立寨,营地延绵旌旗招展,声势浩大威武雄壮。
  齐军拥战兵十一万七千余人,若是算上辅兵和后方转运粮草的民夫足有二十余万人。
  这段时间齐景游骑你来我往,斗得极其激烈,小规模数十人的厮杀便发生过几十次,双方互有胜负,并且无法隔绝对方对战场情况的探查。
  齐军出兵之时,景军游骑便已察觉,很快就将情报告知中军。
  眼下雍丘城内有景军两万步卒,城北大营则驻扎着四万余步卒和两万余骑兵,单论兵力其实只是稍逊齐军,完全有正面决战的实力,这也是景帝那道圣旨能够得到满朝公卿支持的根源。
  若是换做十多年前,景军和兵力差距不大的齐军在野外相遇,压根不需要景帝特地颁下一道圣旨,朝中武勋便会鼓噪着扫清敌军,而领兵大将更会主动出击防止敌军龟缩进防线之内。
  时移世易,齐军通过这几年战争中的表现证明自己的实力。
  萧望之和厉天润虽然还没有在面对景军时取得过决定国运的胜利,但是他们练兵的能力已经无需赘述,这几年战事中表现突出的军队,都是出自他们的麾下。
  哪怕是陆沉当初震惊天下的奇袭河洛之战,所率将士亦是淮州军的精锐。
  故而当齐军主动进逼之时,景军并无轻敌的心思,当然也有一些景军将领建言庆聿恭,趁着齐军立足未稳的时机出击突袭,然而萧望之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齐军数万精锐突前遮蔽,余者在两翼扎住阵脚,掩护后方的辅兵和民夫扎营立寨。
  这一次齐军的营寨不是那种简易的类型,而是纵横相连、外挖壕沟、设鹿角拒马的大型营寨,可以从容应对景军骑兵的冲击。
  一众景军大将听完斥候的回报,便知道己方骑兵若是冒然突营,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战争的乌云笼罩在天际之上,雍丘城东南面的平原上空气仿佛凝滞一般。
  千余骑施施然出现,在保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贴近观察着齐军营地。
  齐军对此不为所动,只要对方这千余骑没有威胁到齐军的战线,他们便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冷静。毕竟古往今来的战事中,这种小股精锐主动诱敌的情况屡见不鲜。
  而且就算齐军想吃掉这千余骑兵,除非是景军的眼线瞬间消失,并且对方傻乎乎地停在原地不动,齐军才有可能围住机动性极高的景军骑兵。
  这千余骑兵中,庆聿恭赫然在内,他身边就是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周遭则是一众景军大将。
  众人沉默地观察着远方齐军连绵数里的营地。
  这样的距离下很难看到细节,但是这些将领久经沙场,哪怕只是走马观花,也能看出齐军营寨的严整与章法。
  四皇子凑近问道:“王爷,齐军此番会不会存在指挥混乱的问题?”
  景军这边虽然同样存在派系繁杂的问题,但是庆聿恭可以掌控大局,无论景帝的亲信股肱蒲察还是撒改的心腹乌林答,都不敢违逆他的军令。
  纵然做不到如臂使指,至少可以保证令出一门。
  而齐军却不同,先不说那十余万兵马来自三座都督府,光是主帅级别的人物就有萧望之、厉天润和陆沉,还有一个身为南齐首席军务大臣的刘守光。
  这样的阵容看似豪华,但是在战场上未必是好事。
  每个人都有指挥战事的能力和资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腹嫡系,大军究竟听从谁的命令?
  听到四皇子的询问,其余景军将领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庆聿恭淡淡道:“不会。厉天润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继续指挥这样规模的战事,陆沉年轻且资历不够,刘守光则根本指挥不动南齐边军,所以这一战的主帅只能是萧望之。”
  众人不禁肃然。
  萧望之肯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虽说他们坚信庆聿恭的军事才能,但是经历过这几年的战事,没人会继续轻视萧望之。
  在鹿吴山下大败而归的蒲察、古里甲、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等人,他们对此感触更深,无法忘记死在那片战场上的撒合烈与两万效节军士卒。
  庆聿恭并未开解他们,反而沉声道:“萧望之用兵沉稳老练,不追求奇兵之道,这样的人极难对付。特别是在两军正面对决的时候,我军的虚实之策很难影响到他的判断,想要取得胜利必须要依靠连续不断的硬仗。”
  众将纷纷点头。
  千余骑继续往东北而行,等于是划出一个半圆,绕着齐军营地观察了很久。
  庆聿恭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们对接下来战事的艰难有一个直观的感知,尤其是他麾下夏山军的那些将领,尽量打消他们心中的骄横之气。
  待回到己方营地,众将随庆聿恭来到中军帅帐,将要展开军议之前,忽有信使来报。
  “启禀王爷,卑下奉东路军世子殿下、灭骨地和奚烈两位大祥隐的命令,前来禀告王爷紧急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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