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28节
按理来说,守军准备的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连庆聿恭本人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他指挥的错误,自然也就是非战之罪。
但是纥石烈仍旧极其痛心,因为这一战损失的是景军最强的兵力,想要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士卒至少需要三年时间!
凛凛夜风之中,周遭一片死寂,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响。
庆聿恭从夜色中的雍丘城收回目光,冷静地说道:“不必急着请罪,城内大火有何诡异之处?”
纥石烈答道:“回王爷,引火之物置于密封完好的陶罐之中,砸碎陶罐后似泥水四处飞溅,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燃,蔓延速度极快,而且极难扑灭。”
“父王,陆沉几年前在广陵城用过这种奇火。”
庆聿怀瑾面露羞愧,广陵一战她虽然未曾亲历,但也听逃回来的将士说过此事,只是一来时间久远,二来齐军后续一直没有用过,三来这种奇火只有在相对狭窄的空间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否则恐吓的效果远胜过真实的伤害。
“陆沉……”
庆聿恭神情复杂,他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个年轻人,但此刻显然不能自乱阵脚,于是看向纥石烈说道:“战死的将士要做好记录,伤兵即刻送到后方城池治疗,烧伤和烫伤历来很棘手,不能留在前线耽误救治。”
纥石烈应道:“是,王爷。”
庆聿恭环视周遭,稍稍提高音调:“攻势受挫,敌军又有这种奇火,本王知道尔等心中必然忐忑。但是本王希望你们明白,敌军这种奇火数量肯定不多,否则只要我军靠近城墙,敌军便可泼洒引燃,如此一来我军哪有机会攻城?故此,这已经是敌军最后的挣扎,如今北城缺口已破,接下来我军只需顺着这个缺口不断进攻,必将击溃敌军的防守。”
他没有否认守军所用奇火的杀伤力,但是他的分析没有任何问题。
这种奇火只能是奇招,齐军拥有的数量肯定有限,否则景军怎么有机会接近城墙?
周遭众将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望向前方雍丘城的眼神里浮现几分狰狞之色。
安抚军心之后,庆聿恭心中暗暗一叹,他知道这座雍丘城即便出现一道缺口,景军想要拿下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正如战前他对庆聿怀瑾所言,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不仅在于城内守军的顽强和厉天润的手段,还在于破城之后,齐军援兵必然会不顾一切奔袭而来。
一念及此,庆聿恭缓缓转头,看向东北方向的夜幕,目光晦涩难明。
……
在雍丘城东北方向很遥远的地方,北燕京畿之地的东南部,这里是燕齐接壤之地。
东边就是极有名气的雷泽平原。
这里对于景军来说肯定是很不美好的回忆,前有万余主力被歼灭,后有谋良虎以身为饵最后战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上午,辽阔的平原之上,一支大军现出踪迹。
镇北军、泰兴军、广陵军,这些来自大齐淮州都督府的虎贲之师依次出现。
中军之内,两杆帅旗迎风招展。
大齐荣国公、淮州大都督萧。
帅旗之下,萧望之策马而行,前方就是北燕疆域。
第538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八)
从军容风貌来看,将要穿过雷泽平原的淮州三军以及都督府亲卫营显得很不错。
积善屯防守战打得确实很艰苦,但是萧望之在后半段就有意轮转镇北三军,一方面让定州各军适应景军进攻的强度,另一方面主要是让麾下几支精锐得到休整,否则很难完成后续的作战任务。
所以灭骨地和奚烈的感觉没有错,齐军后面的防守力度有所下降,这不是萧望之故意示弱,而是他们最直观且正确的感受。
前方出现两条道路。
其一是西北方向,数十里外便是北燕境内的藤县,经过藤县之后便能沿着官道一路冲向河洛。
其二是西南方向,穿过北燕京畿地区和沫阳路的接壤地带,一路斜插至雍丘城北方,也就是庆聿恭所率景军主力的身后。
这显然不需要迟疑和犹豫。
裴邃、康延孝和萧闳等人早已清楚自己的使命。
但就在这时,一道军令传来,淮州军在平原小镇陈官附近停了下来。
众将来到中军,便见萧望之站在道旁,双手摊开握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大都督。”
众将齐声行礼,同时心里略感奇怪。
以萧望之的领兵之能,当然不可能事到临头才决定行军路线。
在淮州军还没有从积善屯防线撤下来之前,萧望之便已经告知众将具体安排,一旦离开雷泽平原进入北燕境内,淮州军将会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路线穿插行进。
这样的挺进当然无法避免引起敌军斥候的注意,没有人会认为己方能够大摇大摆、无人察觉地摸到景军主力的后方。就算景军目前的重心放在雍丘城和积善屯防线这两处,庆聿恭也不会忽略其他地方的动静,这是一名主帅最基本的素养。
因此淮州军只求一个快字。
无视行进路线上的北燕城池,无视对方少量兵力的袭扰,一鼓作气斜插过去。
这样一来即便庆聿恭收到消息往北撤退,淮州军依然可以挡住他们的去路,等到那个时候,其他几路军队就能包抄过来。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决策。
此刻萧望之望着地图,视线停留在西北区域,这让裴邃等人有些不解。
西北方向一直通往河洛。
难道大都督突然要改变想法,不去抄截庆聿恭的后路,反而要像当初陆沉那样直取河洛?
众人很快就否定这个猜想。
庆聿恭不会上同样的当,虽然他在东西两线摆开战场,却不会忽视对河洛城的保护,再者淮州军也没有强攻破城的准备。
萧望之收回目光,淡然道:“我军进入伪燕沫阳路境内之后,肯定会受到景军的围堵。”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微微一怔,斟酌道:“大都督,景军应该没有这么多兵力。”
战事进行到如今,两边对彼此的兵力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
庆聿恭麾下兵马不少,但如今他要维持沫阳路和定州两线的压迫态势,还要集结重兵围攻雍丘和防守河洛,其他地方只能以少量兵力驻守城池,这也是众将都支持萧望之西进之策的缘由。
他们不怕被对方发现,顶多就是遇到少量兵马袭扰,淮州军拥有足够的自信无视这些麻烦。
萧望之转头看着他,道:“庆聿恭可以奏请景国皇帝派援兵。”
康延孝登时语塞。
大齐天子派京军北上支援靖州,景国皇帝当然也能派兵南下,毕竟景廉九军目前只动用了三分之一。
“如果景军有意围堵,我军便暂时撤到此处。”
萧望之抬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
众将连忙看去,裴邃沉吟道:“鹿吴山?”
萧望之点了点头。
至于为何是鹿吴山,萧望之没有解释,众将在稍稍思考之后也都明白过来。
如果庆聿恭确实提前算到萧望之会领兵突袭身后,并且景军有余力对淮州军进行围堵截杀,那么地点的选择不算难猜。
首先这个地点不能离定州边境太近,因为淮州军有足够的余地撤回去,并且可以及时得到接应,所以景军必须要放淮州军深入沫阳路境内。倘若景军只是想防止淮州军包抄,他们完全可以在西南面布置一支兵马虚张声势,足以让淮州军谨慎对待。
其次不能离雍丘太近,一旦景军没有完成阻截,让淮州军顺利突破到主力身后,那时极有可能造成混乱的局面,这显然不是庆聿恭想要看到的场景。
抛开起点和终点,最合适的围堵之地显然就是在这段路程的中部,也就是沫阳路高邑城和赞县之间那片地势开阔平坦的区域。
那里唯一可以据守的地方只有东北边的鹿吴山。
万一遇到景军大部的围堵,淮州军只能背山而守。
萧望之环视众人道:“都明白了?”
裴邃和康延孝等人纷纷点头,萧闳却微露迟疑。
身为萧望之的次子,萧闳在军中的升迁不算快也不算慢,虽然比不得陆沉那样前无古人的怪物,但也属于一个正常的进度。其实要不是萧望之有意压了压,萧闳晋升为一军主将的速度会更快。
如今他作为广陵军都指挥使,自然有资格在这种军务上发表看法。萧望之平静地说道:“有话便说。”
萧闳谨慎地说道:“大都督,既然敌军有可能设伏,我军是否需要更小心一些?”
“常理而言自然如此,但是这对我军来说是一个重创庆聿恭麾下主力的机会,值得为此冒险。”
萧望之的解释简略且从容,继而道:“方才所议内容,可在行军途中告知你们麾下的将官,另外调整一下各军方位。泰兴军居前,广陵军居左,镇北军居右。”
“末将领命!”
三位都指挥使齐军应下。
淮州军在陈官镇做了最后一次休整,然后四万精锐携带一定的粮草补给,以决然之势西进!
山川连绵,壮丽如画。
这支大军一路无视景燕两方的游骑斥候,亦不在意路途上经过的城池内的敌军会抄截自己的退路,他们眼中仿佛只有雍丘城。
每日行军八十余里,这个速度显然超过了景军斥候的预计,沿路北燕几座城池城门紧闭,唯恐这支齐军的目标是自己,但是淮州军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就像一股洪流般径直向西。
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熟悉兵事的人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远胜步卒。
实际上论长途行军能力,步卒要胜过骑兵,后者强在较短距离的高机动性。
原因很简单,马匹的耐力比不过人类,骑兵如果不顾马匹脚力强行长途奔袭,速度确实要胜过步卒,但是这样行进的骑兵在到达目的地后就不会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
无数急报飞往雍丘和河洛城,而淮州军已经深入沫阳路境内。
他们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地,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支精锐步卒冲着雍丘而去。
四天后,淮州军被迫停下脚步。
一支景军骑兵挡在他们的前方。
大旗之上,书写着“忠义”二字。
大景皇帝麾下的忠义骑兵。
萧望之没有丝毫犹豫,镇北军拖后掩护,大军迅疾向北方移动。
忠义军统兵大将蒲察并未直接发起进攻,虽然他麾下兵力足有一万,但是他仍然眼睁睁地看着淮州军退向鹿吴山一带。
他只是率领忠义骑兵,如同紧盯着猎物的野兽一般,跟在淮州军后方,保持二三里地的距离,显得极其谨慎。
鹿吴山下,淮州军已然背山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