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26节
另一边张展点头道:“没错,东城这边也是类似的情形。”
“两侧城墙?”
厉天润神情淡然,稍稍沉默后说道:“景军下午肯定还会攻城,你们在城墙两边增派兵力,这里应该会是景军的突破点。”
仇继勋和张展立刻垂首应下。
厉天润又看向戚守志说道:“亲卫营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具体是何准备,戚守志自然早就知晓,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领命。”
正如厉天润预料的那般,景军在正午再度发起进攻。
两军一交手,守军将士便感觉到对方施加的压力远远胜过上午。
尤其是城墙两边,景军的攻势更加凶猛。
一队又一队凶悍勇猛的景廉人凭借大型云梯接近城墙,然后直接从云梯攀附而上,与此同时,数十辆辒轒车出现在墙角附近,为景军步卒提供可靠的庇护。
纷繁喧杂的战场上,辒轒车下方的泥土被快速挖掘出来。
守军将士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冲上城头,滚木、礌石、叉车、狼牙拍等器械轮番上阵,不断造成大量杀伤。
对于负责先登的绝大多数景军来说,这是一趟有死无生的旅程。
他们的攻势比上午更加猛烈,但是遭遇的还击也更凶狠,毫无疑问守军主将在兵力部属上已经做了调整。
景军锐卒要么死在向上的途中,要么被人数占优的齐军从城头上杀死推下,在战事的初期阶段,他们的损失远在守军之上。
很惨烈,但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无论是前线负责指挥的纥石烈,还是坐镇后方大阵之中的庆聿恭,对此都能看得分明,但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进攻的鼓声持续回响,景军的伤亡逐渐在扩大,鲜血不断泼洒在斑驳的城墙上,战场之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庆聿恭面无表情地看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世上终究不缺少天赋之才。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其实我很想见一见那个陆沉,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脑子里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庆聿怀瑾当然知道父亲的感慨因何而来,不知为何,她忽然脑子一热,直白地说道:“父王,将来覆灭南齐的时候,可不可以招揽陆沉为大景所用?”
其实这句话不算出格,景朝对于齐人的接纳意愿不低,如今朝堂上就有不少齐人出身的高官,譬如尚书令赵思文和主奏司提领田珏,那都是景帝颇为信任的重臣。
以陆沉这几年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他肯诚心归顺,景帝想必会给他一个发挥才能的舞台,故此周遭的将领们听到这句话并无诧异之色。
庆聿恭转头望着自己最疼爱的长女,目光温和淡然,微笑道:“自然可以。”
这一瞬间庆聿怀瑾有些尴尬,因为父亲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奇怪的意味。
庆聿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回首前方高耸的城墙,下令道:“告诉纥石烈,破城之后第一波攻势不要太猛,小心齐军另有埋伏,要用添油之法。”
传令官领命而去,很快就将军令传达到纥石烈耳中。
纥石烈拱手应下,随即目光望向东边那一段城墙下方的几十辆辒轒车,再度发起进攻的号令。
东边城墙之上,清徐军掌团都尉穆南江神情凝重。
景军今天的状态着实不同一般。
无论是持续时间之长,还是进攻强度之凶猛,都要远远超过上午。
他已经不记得打退了敌人多少次攻势,从一开始可以从容地调兵遣将,到现在他必须要亲自领兵填补防线,景军就像源源不绝的蚂蚁,承受着极大的损失持续不断冲击城防。
又杀退一波敌人之后,大口喘着气的穆南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抬头望天,这才惊觉竟然已经夕阳西下,而景军依然没有罢兵的迹象,难道他们打算一直战到深夜?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躲在墙垛后面,高声道:“都尉,不太对劲!”
“何事?”
穆南江走上前去。
亲兵指着下方说道:“敌人退兵了!”
“退兵?”
穆南江顺势向下望去,只见下方那些景军战车确实在后退,包括之前一直依附在城墙外面的各种云梯。
他不禁微微一怔,刚刚才经历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打退敌人,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难道真的退兵了?
穆南江朝远处望去,城墙其他区域的景军依然在进攻,守军将士并未松懈下来,唯独他这一段的景军朝外退去。
这一幕显得太过诡异,对于训练有素的景军来说,退兵必然是全军撤退,不可能只有这一部私自撤退。
猛然之间,穆南江一个趔趄,周遭的同袍也同时出现站立不稳的情况。
“轰!”
“轰!”
“轰!”
这是一种奇特的响声。
如闷雷,却非从天上来。
在脚底,接连不断。
下一刻,穆南江和将士们只觉天旋地转。
身体开始下坠。
而在其他地方的守军将士和城下内部的民夫眼中,看到的是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
大地震颤,起伏,抖动。
雄伟坚固的雍丘外城,北城东边靠近拐角一带,二十余丈长、将近六丈高的城墙朝下方陷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灰尘飞烟瞬间遮蔽一切,随即直上云霄。
城墙垮塌,空门大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第536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六)
将时间推回到半年之前。
那时候景军刚刚南下,定风道还在齐军掌握之中,定州北部亦未遭受景军铁骑的蹂躏。
庆聿恭率军驾临河洛,着手加强对边境消息传递的管控,同时在河洛城内肃清织经司的密探,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查明河洛突兀失陷的原因。
那段被陆沉命人炸塌的城墙重新修缮,但是当初的痕迹没有完全抹除。
当时通过谋良虎的复述,庆聿恭不需要太久便知晓陆沉所用的穴地攻城之法。
身为久经沙场的名将,他当然不会忽视这种从未见过的手段,当即便让王府幕僚之首仲晓通主持研究此事。
穴地攻城有两个难点,其一是挖掘地道要注意方位的选择,其二则是火药必须具备足够的威力,否则无法造成瞬间垮塌的效果,城墙顶多只是下沉一段距离。
对于高度接近六丈的雍丘城墙来说,仅仅是稍微下沉显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是只要能明确方向,后续的钻研其实不算特别困难,譬如过往人们只是用火药来制作烟火,没人尝试将火药用在战场之上。
仲晓通凭借庆聿恭授予的权力,召集景燕两地无数能工巧匠,终于制作出威力足够的火药。
庆聿恭并不在意被人嘲笑模仿一个年轻后辈,他在意的只是能否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等到仲晓通在后方完成所有试验和准备,庆聿恭立刻就让庆聿怀瑾带领千骑将那些人和火药接到前线。
此时此刻,雍丘北城东边那段垮塌的城墙,证明景军从上到下的付出没有白费。
这座极其坚固的雄城已经被打开一道缺口,对于勇猛剽悍的景军锐卒来说,接下来就是通过这道缺口彻底击溃守军的良机。
庆聿恭平静地望着前方,脸上并无得意之色,淡淡道:“晓通,做不出更多的火药?”
仲晓通站在旁边,愧然道:“禀王爷,小人已经尽力,但是这种火药有种原料很稀有,目前找不到更多,只能做出这么多的分量。”
“这次已经够了。”
庆聿恭没有怪罪,温言道:“只是别忘了继续收集,将来还能用得上。”
仲晓通垂首道:“小人领命!”
雍丘北城,当灰尘逐渐平息,守军将士依然没有从震惊恐惧中清醒过来。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敬畏,无论九五之尊还是贩夫走卒,当他们见到这种翻天覆地的恐怖景象,反应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因为这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
正如当日河洛城上的景军,在城墙垮塌之后便陷入严重的混乱,战力下降得飞快,否则陆沉怎能以相近的兵力破城而入?
北城内部某座高楼之上,身形瘦削的厉天润遥望着那段垮塌的城墙,缓缓道:“原来如此。”
这场他和庆聿恭之间的矛盾相争,细微处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疑点。
比如庆聿恭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领兵来到雍丘城下,打又不打退又不退,这显然不是一位成熟主帅该有的判断力。
厉天润知道他受到景帝的逼迫,但以庆聿恭的地位和名望,他完全不至于一定要身陷险境。
这样一来,只能说明他有办法在较短的时间内攻破雍丘。
厉天润确实猜不到庆聿恭的心思,但他同样可以提前做些准备,故此面对眼下很危险的局势,这位靖州大都督没有丝毫慌乱,平静地说道:“向仇继勋和戚守志发令,然后你可以去准备了。”
“是,父帅。”
站在一旁的厉良玉垂首应下。
很快,城内响起一阵阵悠扬的角声,传到四面八方,也传到北城各部将士们的耳中。
当此时,景军精锐在先锋大将纥石烈的指挥下,正以两种方式对雍丘北城发起汹涌的进攻。
其一是城墙其他区域的景军,他们在先前并没有撤离,因为那一段城墙的垮塌不会波及到他们,所以这个时候趁着守军将士心神大乱直接发起更加凶悍的强攻。
其二则是纥石烈早已准备好的两千锐卒,此刻正飞快地冲向那段垮塌的城墙,他们会尽快通过此处进入城内。
战场上的时机转瞬即逝,景军自然不会错过。
北面城楼之下,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听到角声后,当即下令道:“各军切勿慌乱,依照位置顺序撤离下城!”
亲兵们飞快传达命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刻城墙已经垮塌,景军不可能只派那两千人入城,接下来必然是源源不断的大军突入。
这时候正在冲击城墙其余区域的景军猛然发现,虽然守军出现了慌乱的情绪,阵型也没有先前那么严密,但是在那些将官的指挥下,守军居然没有陷入崩溃!
他们自然不知道,厉天润很早就反复叮嘱过各级将官,无论发生怎样未知的情况,都要稳定军心保持最基本的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