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23节

  这段时间的几次攻防战中,景军对雍丘东、北两面的外城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清徐军还是河阳军将士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卒,面对景军汹涌强横的攻势,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厉良玉和其他几位大将并不清楚此刻厉天润的心情,但他们大抵能够猜到,大都督是在推测城外景军主帅的底气从何而来。
  世人皆知庆聿恭善于用兵,然而具体到眼下的战局中,他们怎么都猜不出来,庆聿恭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突破靖州军的防线。
  一片沉寂之中,亲卫营都尉戚守志开口说道:“大都督,地道那边依然没有动静。”
  牛存节归顺之后,立刻将藏在东城内城某个偏僻角落里的地道出口指了出来。
  按照他的讲述,这条地道长约百余丈,入口就在城外,在半年前开始挖掘,做得非常隐秘,全是庆聿恭派来的人挖掘。
  正常来说,庆聿恭会在靖州军松懈下来后,在某个拂晓前派出大量精锐潜入城内,然后里应外合攻破东门。
  厉天润没有打草惊蛇,他让亲卫营继续严查城内四周角落,防止牛存节不尽不实,同时又为此制定一套反制的计划。
  一旦景军精锐进入地道,亲卫营立刻就能发现,然后来一个便杀一个,清徐军则会利用这个时间主动出城突袭景军北营。
  然而地道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厉天润依旧望着北方的夜幕,淡然道:“庆聿恭应该已经察觉到不妥,自然不会徒然折损精锐做无用功,将地道堵上吧。”
  “是,大都督。”
  戚守志垂首应下。
  厉天润前行数步,双手按在墙垛之上。
  远方景军营地里的火光隐约可见,他缓缓道:“不光你们好奇,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位景国元帅究竟还有怎样的杀手锏。从当下的局势来看,他身为一位戎马半生功勋无数的名将,理应知道在雍丘城下停留的时间越久,景军的处境就会越危险。如果雍丘城摇摇欲坠,他当然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但如今景军想要强攻破城不太可能。换做是你们,会不会选择撤兵?”
  众将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最终仇继勋老老实实地答道:“大都督,如果让末将选择,那么肯定会撤兵再做打算。雍丘城就在这里跑不掉,庆聿恭完全可以反复南下,让我军援兵疲于奔命,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找到突破口。”
  “没错,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厉天润双眼微眯,继而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庆聿恭的底牌,但是我能感知到很强烈的危机,不只是雍丘城,还有东西两线乃至定州那边的防线。”
  厉良玉迟疑道:“父帅,现如今景军骑兵已经切断城内外的联系……”
  “外面的情况我不是很担心,我相信萧兄和陆沉会做出准确的应对,再者我如今不清楚具体的情形,自然不能对他们的决策指手画脚,也就没有必要让儿郎们拼死突破景军的包围圈。”
  厉天润的语气依旧平静,随即多了几分郑重:“我们要担心的是自身的安危。面对庆聿恭这样的对手,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何谓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景军登上雍丘城头,摧毁靖州军将士的防线。
  仇继勋当即表态道:“大都督,末将愿以性命——”
  “你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我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相信你们的心志和能力,但是你要清楚一点,世事变化无常,放到战场上更是如此。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线,没有坚不可摧的城池,也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
  厉天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转头环视众人,镇定地说道:“所以我们要做好雍丘城破的准备。从现在开始,良玉带着你手下的人,配合亲卫营在雍丘内城布置第二道防线。”
  两人齐声应下。
  厉天润又看向仇继勋和张展说道:“你们回去召集麾下将官,将这一点明确告知他们,一旦景军破城无可扭转,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带兵撤回内城。告诉他们,本督会和全体将士在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清冷的夜风中,两员虎将神情郑重,躬身一礼道:“末将领命!”
  厉天润微微颔首,随即再度看向城外的夜幕,目光平静又决然。
  ……
  城外景军北营。
  中军帅帐之内,常山郡王庆聿恭坐在大案后,望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卷宗,上面是主奏司费尽心血打探得来的情报,记载着南齐靖州都督府在战前的详细兵力部属。
  亲信大将纥石烈念着几封军情奏报。
  “王爷,灭骨地和奚烈联名禀报,从二月初六到二月二十五,我军先后发起六次强攻,目前已经夺下三座军城和四座寨堡,将战线前推三十里。敌军仍以淮州镇北、泰兴二军为防守主力,定州数军作为协助。从战事的进程来看,敌军的防御渐趋虚弱,我军攻占积善屯防线指日可待。灭骨地认为,这是萧望之故意示弱之策,奚烈则认为南齐去年对边军改制之后,淮州军的实力下降得很厉害,尤其是飞云、来安这两支主力陷于别处,导致萧望之无人可用,所以我军应该一鼓作气攻破积善屯防线,然后直取汝阴城。”
  庆聿恭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不置可否地看了纥石烈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继续念着另外一份情报。
  “二月二十三日,陀满乌鲁部率军强攻石泉城,将要得手之际,定州定北军八千骑兵突然杀到。骑兵主将陀满宁达战死,五千骑兵折损三千二百余人,步卒损失近半。目前陀满乌鲁已经率败兵返回新昌城。关于这次的败仗,陀满乌鲁坦承是自己指挥失误,恳请王爷下令治罪。”
  庆聿恭微微皱眉道:“定北军?”
  纥石烈恭敬地说道:“是,就是南齐陆沉以锐士营骑兵为班底组建的骑军。”
  庆聿恭沉吟道:“他有没有认出这支骑兵的主将是谁?”
  纥石烈摇头道:“他不能确认,因此不敢妄下定论,但他怀疑领兵者就是南齐陆沉。”
  庆聿恭又问道:“你怎么看?”
  纥石烈想了想说道:“王爷,先前主奏司田提领带来的情报里明确指出,南齐皇帝将陆沉留在京城,一方面是要借助他的名望震慑宵小,以免皇权更替之际出现动乱,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再让陆沉在战事中建立功勋,防止他太早功高震主,新君不好处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满身功勋的权臣。不过末将觉得,南齐皇帝未必会顾及那些。”
  “陆沉……”
  庆聿恭平静地笑了笑,起身走到一旁的沙盘旁边,望着从西线沫阳路到东线定州的广阔战线,眼中渐渐浮现一抹深邃的意味,道:“这几天东边应该还会有军情送来,伱后天再带一万步卒进攻雍丘北城,要保持先前一样的节奏。”
  纥石烈躬身道:“末将领命!”
  待其退下之后,庆聿恭负手而立,喃喃自语道:“你们倒是下得好一盘大棋。”
  第532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二)
  正如庆聿恭预料的那般,东线很快又送来一封紧急军情,而且是一个坏消息。
  当靖州飞羽军和定州定北军这两支骑兵启程往雍丘而来,术不列不愿错过这个机会,领兵再度南下进逼翠亭。
  虽然他已经足够小心谨慎,麾下部属也足够勇猛,最终还是被四面包抄的齐军占了一点便宜,好在他提前让五千锐卒在北方留守掩护,成功率主力返回长寿县城。
  这两场小规模的战役让景军折损了上万兵力,齐军的损失还不到一半,此消彼长之下,东线战场的局势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无论陀满乌鲁还是术不列,他们在军报中都承认自身的问题,但也不讳言靖州军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因此恳请庆聿恭允许他们接下来采取更加稳健的策略。
  中军帅帐之内,几员亲信大将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雍丘城仓促难破,西线依旧没有进展,东线又接连受挫。
  仿佛自从开年以来,景军便陷入一种有力使不出的境地,再没有刚开始强攻定风道席卷定州北部的酣畅淋漓。
  回想战事爆发之初,沫阳路燕军在景军的配合下,压制着靖州军全境防线,景军主力则顺利打开定州的北大门,短短十天之内就占领定州北部的城池关隘。
  按照当时一些人的预想,景军既可以在定州继续突进,也能在沫阳路开辟第二战场,两边同时发力齐头并进。无论战役的进程中有多少曲折,景军都可以凭借优势兵力持续南下,或许暂时还没有做好渡江的准备,但至少可以彻底肃清南齐在江北的地盘,为将来的渡江之战做好准备。
  局势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出现逆转?
  其实帐内众将心里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就是天子先后两次派田珏南下,催促庆聿恭领兵绞杀靖州军主力,后来就是要他立刻夺回雍丘。
  当庆聿恭被迫率军南下,景军由虚转实,不再像之前那样坐镇后方保持极大的威慑,从而让南齐边军可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如此一来,战场相继固定,而齐军处于守势,相对而言更加从容,毕竟他们只需要驻守关键的战略要冲。
  庆聿恭平静地看完手中的军报,然后抬眼环视众将,望着他们脸上隐隐的怨望之色,随即淡然道:“陛下的判断没有错,如果我军继续观望,厉天润就能完全消化占领的疆土,到那个时候再想拿回来更加困难。眼下虽然局势不太轻松,但是还没到山穷水尽,都放轻松一些。”
  这几位大将都是庆聿氏的铁杆拥趸,也是庆聿恭一手提拔起来的虎将,所以在他们面前无需云山雾罩,即便是议论景帝决策的对错也没有问题。
  另外他也不是盲目乐观,东线那两场败仗是事实,但景军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毕竟从始至终景军也只败了这两场,西风原之战和雍丘之战折损的都是燕军,这本就是景帝和庆聿恭商议确定要消耗的力量。
  纥石烈闻言轻叹一声,略显担忧地说道:“王爷,末将倒不是担心我军的处境,只是如今找不到破局之法。”
  “战线如此漫长,战局纷繁复杂,一时间看不清内里乾坤很正常,但是本王多次教导过你们,很多时候身为主将要学会化繁为简的手段。”
  庆聿恭起身走到沙盘边,众将连忙跟了过来。
  他拿起长木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从容地说道:“眼下雍丘变成双方争夺的题眼,想要知道齐军的战略,就要看他们的具体动向。齐国京军约三万人早前已经北上,经由平阳府渡江,从靖州中部径直朝雍丘而来。与此同时,定州唯一的骑兵定北军出现在靖州东线,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先锋大将纳合当先说道:“他们想尽快解除我军对靖州东线的威胁,从而调集尽可能多的兵力来支援雍丘,再配合正在北上的那支京军,说不定他们想在雍丘城外与我军决战。”
  庆聿恭淡然一笑,道:“不止于此,定北军骑兵从定州绕到淮州来到靖州,其实是给本王制造一个错觉。”
  纥石烈沉吟道:“王爷之意,萧望之将这支骑兵派来靖州,是想表明淮州军无力再支援靖州?”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那份来自定州的军报,继续说道:“是了,先前灭骨地和奚烈说齐军在定州的防守力度越来越弱,刚好可以证明王爷的判断。定州那边的齐军故意示弱,又让定北骑兵来靖州,这样就能营造出一种假象,萧望之只能勉力守住定州积善屯防线,除定北骑兵之外,对靖州局势已经爱莫能助。”
  庆聿恭欣慰地点点头,道:“表面上来看,南齐京军和靖州东线的兵力就是他们能够拿出来的援兵,如果这个时候萧望之主动放弃积善屯防线,只让部分兵力死守汝阴,他却带着麾下精锐穿过雷泽平原,长途奔袭斜插至我军后方,届时又如何?”
  众将看着沙盘上的三条线,瞬间豁然开朗。
  “所谓破局之道,前提是要洞悉对方的意图。”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说着,转身走回帅位坐下,示意众将也落座,然后说道:“至此本王可以确认,南齐君臣从一开始就在设局。如果说定州北边门户失陷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意外,那么战事初期靖州军被动防守就是厉天润有意为之。虽然齐帝垂危的消息难辨真假,但是厉天润一开始就做好奇袭雍丘的打算,然后用自身作为诱饵吸引本王南下。”
  众将信服地点头。
  庆聿恭继续说道:“战场之上,时机的选择很重要。厉天润既然以身作饵,那么齐军各路援兵就不会提前赶来,他们必须要让本王看到夺回雍丘的希望,这就是我军的机会。”
  另一位亲信大将古里甲迟疑道:“王爷,那么萧望之——”
  庆聿恭打断道:“萧望之麾下的淮州虎贲固然勇猛,你们不需要太过担心,本王自有安排。”
  众将这时猛地想起,早在半个多月前,庆聿恭就让天子的心腹蒲察率忠义军一万精骑前往新昌城北边、雷泽平原的西南出口布防,显然就是要防备淮州军精锐突然西进。纥石烈看着泰然自若的庆聿恭,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激动。
  以他对王爷的了解,“自有安排”这四个字恐怕不只是简单地防备,极有可能那里也暗藏杀机。
  针对萧望之这位南齐名将的杀局。
  庆聿恭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将这些细节告知尔等,是要你们消除心中的顾虑,虽然眼下局势很复杂,但是你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能彻底摧毁南齐的计划。”
  众将肃然道:“请王爷下令!”
  庆聿恭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道:“先前的铺垫已经完成,雍丘城里的守军习惯了你们的节奏,那么接下来就是破城之机。以本王对厉天润的了解,现在的雍丘城必然会是一座层层设阻的堡垒,我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这几天你们要做好战前动员,让将士们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有这样才能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完成反包围之前,夺下雍丘生擒厉天润。”
  他微微一顿,一字字道:“五天之后,强攻雍丘。”
  “遵令!”
  众将立刻起身,凛然应声。
  ……
  夕阳西下之时,庆聿恭走出帅帐,抬眼望向南方雍丘城巍峨的城池。
  片刻过后,一抹身影快速接近帅帐,而遍布周遭内外的岗哨没有任何反应。
  庆聿恭扭头望去,庆聿怀瑾风尘仆仆来到近前,行礼道:“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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