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13节

  忻州刺史府早已得到中书的行文知会,在渡口处准备好大量的船只。
  骑兵们牵着骏马登船,横渡辽阔的江面,进入江北淮州广陵府境内。
  当双脚踩在地面的那一刻,陆沉心中波澜渐起。
  一晃之间,他在江南已经待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太多事情,储君之争、京城叛乱和沙州动荡等等,无数勾心斗角,无数波诡云谲,好在他最终没有卷进那些旋涡被撕成碎片,不光在中枢站稳了脚跟,还得到天子的绝对信任。从他现在的官职就能管中窥豹。
  山阳侯、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权知江北军务。
  虽然他的资历还比不上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老将,但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毫不逊色。
  昂然立于江畔,看着麾下将士们下船列队,陆沉的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北方。
  从他收到的最新情报来看,西线景军在维持其他区域的压迫态势之下,部分兵力已经开始向雍丘城北边移动,这说明庆聿恭最终还是决定反攻雍丘。
  对于陆沉来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进展。
  雍丘城的重要性无需赘述,最初庆聿恭也没有想过要将这座重镇拱手相让,从他的视角看来三万燕军不说挫败靖州军,坚守几个月的时间毫无问题,只是他没有料到朱振这个内应的存在。
  无论燕国臣民还是景朝皇帝,都无法接受雍丘落入大齐手中的结果,因为雍丘不仅影响北燕沫阳路的安全,更能直接威胁到河洛城。
  这不像陆沉在首次北伐袭取河洛,那时候他算是孤军深入,后方没有支撑,后续只能主动退兵。
  如果大齐边军牢牢掌控着雍丘,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进逼河洛,而一旦河洛再失,景朝对江北大地的掌控力度会降到一个非常低的程度。
  所以庆聿恭只能调集兵力反攻雍丘。
  但是以陆沉对庆聿恭生平的研究,这位景朝名将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处境中,也不会轻易跟着敌人的节奏行事。
  眼下他按照齐军将帅的布局来到雍丘城下,说明他肯定有快速破城的手段。
  想到这儿,陆沉的眼神变得冷峻起来。
  春风绿两岸,波涛永不休。
  所有人渡江完毕,叶继堂整兵列阵,旋即再度启程。
  将将走出十余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这里是淮州大后方,按理来说肯定不会出现敌军,但是叶继堂没有轻忽大意,立刻下令全军摆出临敌架势。
  片刻之后,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定北。
  “是自己人!”
  前方有骑兵兴奋地喊了出来。
  人群之中,少年李公绪看着北方疾驰而来的数千剽悍骑兵,不由得心神激荡。
  他对陆沉崛起的故事并不陌生。
  广陵之战初露峥嵘,靖州之战奔袭千里,北伐之战大放异彩,这就是陆沉青云直上的赫赫功绩,如今就连京城里的垂髫小儿都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
  李公绪身为李道彦最疼爱的孙儿,对详情更加了解。
  他知道陆沉发家的本钱就是名动江北的锐士营,而眼前这定北军八千骑兵就是以锐士营为骨架,吸纳淮州都督府各军精锐组成的虎贲之师。
  分别一年之后,随陆沉南下的两千骑兵终于和主力重逢,喜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数位武将策马而来,为首者便是当年的陆家护院头领、如今的定北军副指挥使李承恩——都指挥使一职至今仍然挂在陆沉身上。
  及至陆沉面前,众将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在李承恩的率领下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拜见侯爷!”
  陆沉双手挽着缰绳,从左到右逐一看去,望着这些年轻面孔上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崇敬,微笑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将长身而起,李承恩随即上前,将定州战场的情况和萧望之的嘱托简略说了一遍。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言简意赅地说道:“走吧。”
  李承恩回头看了一眼北方,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回广陵看一眼?”
  他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过广陵,如今家乡近在眼前,稍作停留亦无妨,至少可以去见陆通一面。
  陆沉没有过多思考,摇头道:“靖州局势艰难,等打赢这一仗再回家。传令下去,转道西北,目标望梅古道。”
  周遭将领随即了然,定北军将会径直穿过望梅古道进入靖州,然后出现在东线战场之上。
  “遵令!”
  所有人齐声应下,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大军开拔。
  刚开始这支八千人的骑兵队形还有些松散,但是随着行进距离的增加,他们很快就将那种松散且陌生的感觉抛之脑后,仿佛又回到当初追随陆沉纵横战场的热血岁月。
  他们从广陵城西南方向穿过,一路疾驰奔向双峰山脉望梅古道的入口。
  犹如一股汇聚起来的洪流,逐渐形成统一和谐的节奏。
  万马奔腾,好似一道席卷天地的旋风,掠过平原,穿过山谷,朝着北方的战场奔袭而去。
  第521章 【序幕】
  齐建武十五年,初春。
  北燕沫阳路战场进入全面相持的状态。
  东西两线,景军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压迫态势,他们并未放松对靖州军驻地的袭扰,同时多支景朝铁骑频繁南下侵袭,从不同的方向切断靖州军的后勤辎重线。
  此时飞羽军分身乏术,再者这次景军骑兵不像之前那样点到为止,他们带着极其坚决的气势展开战场切割,逐渐让靖州军各部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尤其是从雍丘城到白马关这片区域,堪称景朝天子亲军的忠义军骑兵大肆扫荡,完全切断雍丘城和南边的联系。
  二月初七,景朝常山郡王庆聿恭亲率七万锐卒,从柏县出发穿过西河谷,来到雍丘城北郊。
  旌旗招展,千军万马,气势勃然。
  按照常理而言,趁敌军立足未稳之时主动出击,或许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这也是古往今来很多名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缘由。
  但是厉天润并未这样做,似乎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雍丘,用最笨拙的手段应对城外强悍的景军主力。
  北城之上,负责镇守此片区域的清徐军将士严阵以待,城防设施滴水不漏。
  雍丘作为河洛以南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墙体用夯土筑就,在这个时代可谓坚不可摧的存在。
  内城、瓮城、外城层层相套,闸楼、箭楼、正楼、角楼、敌楼、女儿墙、垛口等设施一应俱全,在守军看来是极其安心的布局,而对攻城方来说无异于梦魇一般的存在。
  不光景军会对这样的坚城感到头疼,齐军也会是同样的心态。
  这就是先前厉天润只围不攻的原因,也是庆聿恭可以放心在东西两线展开攻势的根源,如果没有朱振这个高级内应的存在,厉天润眼下必然会是进退两难的处境。
  仿佛之前的景象再度重演,景军主力不紧不慢地围城立营,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拥有强大的骑兵,可以在外围彻底切断守军和其他靖州军的联系,让雍丘变成一座孤城。
  城墙之上,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和亲卫营都尉戚守志跟在厉天润身后,远距离观察着景军的营地。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景军早已今非昔比。”
  厉天润驻足,抬手按在墙垛上,缓缓道:“当初他们只会野外决战,碰到稍微坚固一点的城池就只能靠人命去堆,这样的攻城手段损失很大。他们为了激励士卒、发泄怒火和恐吓他人,往往会在城破之后进行疯狂的屠戮。如今从那些攻城器械的轮廓就能看出,景军已经在学习我军的长处,而不是只靠骑兵打天下。”
  仇继勋等人频频点头。
  他们瞧不上连外强中干都做不到的燕军,但是绝对不会轻视景军的实力,毕竟一年之前这支军队摧枯拉朽一般吞并了赵国。
  如今在厉天润的提醒下,他们更会郑重对待。
  厉天润继续说道:“看到东北那些人了吗?”
  众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景军营地东北侧,无数衣衫简朴的人就像蚂蚁一般。
  仇继勋皱眉道:“他们想要堆土山?”
  厉天润颔首道:“没错,对付雍丘这种城墙高耸的坚城,在城墙外面堆起土山是一个很有效的法子,不止可以抹平双方在高度上的差距,还能将城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庆聿恭既然敢冒着风险抵近城外,他对如何破城自然有着一套完整的方略,你们切不可轻忽大意。”
  “是,大都督。”
  众将齐声应下。
  在十多年漫长岁月里,景军因为大量老卒离开行伍,实力或许比不上巅峰时期,但是在景帝和庆聿恭的调整下,他们不断学习齐人的技艺,如今城外那些正在组装或者就地伐木制造的攻城器械就是明证。
  厉天润双眼微眯,虽说他不断敲打和提醒仇继勋等人,让他们务必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避免被景军打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在他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对自己麾下的两万多兵马了如指掌,有雍丘城墙的支撑,哪怕会陷入比较危急的境地,齐军最终一定能守住城防。
  问题在于,庆聿恭难道看不透这一点?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凭仗,才会愿意以身入局,在雍丘城与齐军展开决战?
  难道是景帝的逼迫让他不得不就范,还是他只想领兵来此做出尝试,不成功就直接撤回北方?
  厉天润的手指轻轻敲着墙垛,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面庞。
  同一时间,城内某处守卫森严的宅子里。
  “我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给齐军做内应?”
  换上一身普通长衫的前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目光阴冷,紧紧盯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前兵马都总管朱振。
  雍丘失陷让牛存节遭受极大的打击,往昔争荣夸耀之心尽皆化为乌有,如果不是朱振拿他的亲兵性命说事,他说不定早已了结自己。
  纵然活了下来,他这段时间也和行尸走肉无异,短短几天就头发花白,犹如青山落雪。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或者说一心只求功利,当初庆聿恭给他发挥才能的舞台,所以他尽心竭力为景朝做事,但是西风原惨败和雍丘失陷让他失去所有雄心壮志,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故而当朱振再度出现之时,他的眼眶迅速泛红。
  朱振坐在他对面,平静地说道:“这很重要吗?”
  牛存节反问道:“你说呢?”
  朱振沉吟片刻,道:“从一开始就是。”
  牛存节默然。
  良久之后,他自嘲笑道:“其实我原本对你有所猜疑,因为我还记得一件往事。”
  “何事?”
  “前年齐军初次北伐,是你向我提议,让李应成驻守新昌城,控扼南齐盘龙关的守军。雷泽平原之战,靖州飞羽营堂而皇之地从新昌城外掠过,然后出现在雷泽平原,变成压死景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应成对此竟然毫无反应。事后他说自己不敢领兵出城,毕竟新昌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冲,又说就算他出城也拦不住飞羽营。”
  牛存节语调阴沉,继续说道:“如果他当时能够稍稍阻截飞羽营,雷泽平原之战胜负犹未可知。李应成毕竟没有明面上的错漏,我也只能免去他的军职,将他赶回河洛。从那个时候起,这件事就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所以我很难对你完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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