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94节
看着这些每当提及陆沉就会满眼崇敬的昂藏汉子,他忽然明白祖父真正的用意,只有身处其中才能逐渐看见那位年轻国侯光芒之下的真身。
辰时初刻,秦子龙点出五十名亲兵,跟随陆沉前往军事院,李公绪亦在其中。
陆沉进入军事院节堂和几位军务大臣磋商兵事,亲兵们就在外面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李公绪发现这些同袍在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先前他们在侯府的时候也会嬉笑谈天,本就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这种情况也很正常。但是当他们进入外人的视线,立刻变得沉默寡言气氛森严,那种冷冽的杀气从内到外散发出来。
秦子龙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淡然地解释道:“出门在外,兄弟们没人愿意给侯爷丢脸,哪怕侯爷不会因此责罚我们。”
李公绪点头道:“我明白了。”
正午时分,陆沉忙完军务,带着亲兵们穿街过巷,径直赶往皇宫。
他们显然没有时间坐下来吃午饭,秦子龙带着李公绪和另外几人,在街上买了一大摞烧饼,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囊填饱肚子。
这一次李公绪终于看到了陆沉和亲兵们一起用餐。
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无论陆沉站着或是坐着,他就像是一块充满吸引力的铁石,所有亲兵都会下意识地以他为核心。
少年心中暗暗感慨,这是何等可怕的威望。
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悄悄打量着陆沉。
只见他眉头微皱,很显然哪怕是在这段短暂的吃饭时间,这位年轻国侯也在思考大事。
陆沉在宫中待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又去了一趟中书,这次李公绪被他带在身边,少年旁观了他和两位宰相商讨边军后勤的细节。
等到从中书出来,陆沉又回了一趟军事院,忙完之后已经入夜。
永嘉城华灯初上,数十骑策马缓行,朝着山阳侯府行进。
人间渐趋静谧。
李公绪位于队伍之中,看着前方那位年轻国侯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这就是陆沉的一天。
与李公绪想象中的波诡云谲毫无关联,相反却有些平淡无奇。
没有惊心动魄步步为营,有的只是从早到晚忙碌不停,但是有几个画面让李公绪印象深刻。
早上亲兵们谈论陆沉时,脸上洋溢着的骄傲和崇敬。
中午在街边暂歇啃烧饼时,陆沉平静而又深邃的目光。
在中书和两位宰相商讨江北边军粮草供给时,陆沉寸步不让甚至和右相薛南亭起了争执。
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织融合,最终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有两个字悄然浮现在少年的脑海里。
务实。
在虚浮之风盛行京城的当下,这样一个二十岁出头就登上高位的年轻人,还能保持如此谨慎且勤勉的心态,李公绪当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得。
他忽然明白陆沉为何能在短短几年里青云直上,为何能在边境击败不可一世的景军,为何能得到天子绝对的信任。
为何能让他祖父主动结交,并且将李家的利益和他联系在一起。
回到山阳侯府,陆沉转身看着亲兵们,微笑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子龙明天换一批人随我出门。留在府中的人也不能懈怠,操练之余多看看书提升自己,将来才能有所作为,而不是一辈子当我的亲兵。”
秦子龙朗声道:“是!”
他顿了一顿,又讨好地笑道:“能一直跟着侯爷才好呢。”
“夯货。”
陆沉笑骂一句,随即转身向后宅走去,亲兵们也都笑了起来。
李公绪静静地旁观这一幕。
陆沉没有因为他是李道彦最疼爱的孙子,就对他另眼相看,或者特地跟他多说几句话。
李公绪心中并无失落,相反他隐约觉得这就是陆沉可以收获这些亲兵忠心的根源。
一视同仁。
他望着陆沉远去的背影,心里悄然涌起一抹敬意。
这一晚他打破了自己坚持多年的规矩,没有秉烛夜读,洗漱过后早早就躺在床上。
少年闭眼想了很久,一个念头逐渐成型,而且越来越清晰且坚定。
原来祖父让他拜师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出于那些复杂的考虑,或者说那些因素只是附带,祖父最大的希冀是他能够接近陆沉,学习他的优点。
将来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才是锦麟李氏真正的未来。
第497章 【当为磐石】
建武十四年逐渐走向尾声,距离年节已经不足半个月的时间,然而在江北大地尤其是定州境内,却感觉不到丝毫喜庆的氛围。
景军强攻夺占定风道之后,因为彼时定州军主力还在雷泽平原东南部围歼谋良虎率领的燕军,等到他们收兵北上加固积善屯防线时,景军已经完成对定州北部的侵占。
眼下除了飞云军坚守的封丘城外,定州将近三分之一的疆域落入景军手中。
这里面包括一座府城、九座县城以及数不胜数的村镇。
虽然这一次景军在庆聿恭的严令下,没有再弄出屠城之类灭绝人性的举动,但是指望这些景廉族战士像陆沉麾下的齐军一样,友好对待当地百姓,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奢望。
随着定州北部陷落,南边的齐人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如今他们唯一的希冀就是积善屯防线能够守住。
这条长约七十余里、宽约三十余里的防线是汝阴城以及周边广袤区域的唯一屏障。
不同于定风道的狭窄逼仄和清流关的易守难攻,积善屯防线其实是一片开阔地带,除了寨堡之外没有天险仰仗。
这意味着齐军必须直面景军的攻势,唯一的依托就是相互连接的寨堡体系。
从十一月下旬到现在,景军已经先后发起四次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对守在最前面的坪山军造成极大的威胁。
景军依靠强大的骑兵掠阵,迫使坪山军只能缩在寨堡里面死守。
从古至今,守城之术绝非只是一个守字,一个明智的主帅必然会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在坚守的前提下抓住机会主动出击,才有可能击败敌人,否则只能被动地挨打。
坪山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数千景军步卒第五次杀上来,朝着坪山军主力镇守的军城发起猛攻。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尤其是去年灭赵之战的淬炼,如今的景军单论武力可能比不上十五年前的鼎盛时期,但是他们在阵法、军纪和对器械的运用上,比之当年要强出不少。
十五年前景军仅用十二天就攻破河洛城,并非因为他们人人都能飞天遁地,而是当时的河洛城防备极其空虚,再加上部分北方世族充作内应,才出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果。
如今的景军没有内应配合,然而他们已经拥有了极其完整、甚至不弱于齐军装备的攻城器械。
定州北部的大片树林也给了景军工匠便捷的条件。
军城上下,杀声如潮。
坪山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最后连康延孝本人也带着亲兵杀入战团。
这一战从上午到午后,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
虽然最后景军还退了回去,但康延孝眼中没有半点喜色。
他看着周围将士们脸上的血污和疲惫至极的眼神,心情愈发沉重。
便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副指挥使叶顺卿来到近前,面带喜色地说道:“将军,镇北军赶来支援了,裴将军已至城后!”
康延孝神色一振,连忙带着一众将领来到军城后方。
只见镇北军旗帜飘扬,无数精锐军容严整。
康延孝和裴邃同为萧望之麾下的老将,两人相识已经十余年,自然不需要那些客套寒暄。
他看了一眼裴邃身后的镇北军,问道:“大都督让你亲自领兵过来援护?”
“不是援护,是换防。”
裴邃将盖有大都督印信的军令递过去,继续说道:“大都督有令,镇北军接替坪山军驻守此城,你部暂时后撤休整。”
康延孝苦笑一声。
身为军人他当然要服从命令,但是这封军令代表着萧望之对战场形势的预判,坪山军已经无法继续支撑,再不调整很有可能被景军攻破防线。
萧望之将麾下最强的镇北军调上来,意味着接下来景军的攻势会更加疯狂,这个时候只有被称之为铁军的镇北军才能抗衡。
一念及此,康延孝愧然道:“让大都督失望了。”
裴邃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老康,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难道你们坪山军想从头打到尾?总得给我们一点机会跟北边的王八蛋过过手。你也不用心急,让你们回去休整不代表你就可以躺着。大都督对战事的谋划历来深远,如今景军摆明不会轻易罢手,难道你还担心后面没有拼命的机会?”
康延孝的表情渐渐舒展,笑道:“也对,还是你看得明白。”
裴邃道:“行了,不啰嗦了,趁着这会子景军退回去,赶快完成交接吧。”
两人并肩向城内走去,随即镇北军的将士们开始接手城防,坪山军则整备撤军。
临别之际,康延孝望着裴邃,郑重地说道:“老裴,小心一些,景军这次跟疯了一样。”
裴邃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阳光逐渐偏西,镇北军将士们肃立城墙之上,坚毅地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
他们仿佛与这座坚固的军城融为一体,化作无数大齐子民身前屹立不倒的屏障。
……
在距离前线三十余里的积善屯内,临时都督府已经入驻,一道又一道军令从这里发出,继续夯实着前方的防线。
“虽说庆聿恭此番手笔很大,但是景国皇帝依然没有尽全力。景廉九军,目前动用的也只有夏山、防城、定白三军以及那些仆从军。如果不是景帝忌惮庆聿恭的实力,想要用这一仗消耗庆聿氏的兵力,恐怕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
萧望之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在风尘仆仆的陆通面前。
陆通打量着他的脸色,直白地问道:“接下来伱打算怎么做?”
萧望之在他对面坐下,语调很平静:“还是你先说说京城那边的情况,以及陆沉那孩子的谋划。”
虽然陆通没有提及,但是萧望之很清楚他的来意,之前他收到天子让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密旨,命他务必避战诱使景军南下,如今陆通又跋山涉水地赶来,肯定是为了当面详解具体的细节。
“皇帝陛下的状况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