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93节

  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何会病态全消。
  “陆侯。”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听到这个越来越熟悉和亲切的嗓音,陆沉迅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身行礼道:“请老相爷安。”
  李道彦显然已经习惯这个年轻人偶尔的玩闹性子,顺势打趣道:“像陆侯这么守礼的年轻人如今已经不多见了。”
  陆沉刚想说自己乃是边疆来的蛮人,忽又记起面前老人的三孙子因为他的缘故,至今还在西南边疆的苦寒之地流放,便改口道:“在老相爷面前岂能不知礼?”
  李道彦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随老朽去家中坐坐。前段时间老家那边的晚辈送来了几坛佳酿荻花云,你且尝尝,若是喜欢就带回去。”
  “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陆沉一笑应下,随即陪着老人走出皇宫,待其坐上马车之后,和等候在宫外的秦子龙交代一声,便带着二十余名亲兵跟在相府马车的后面。
  这一次李道彦没有选择在李氏正堂锦麟堂招待陆沉,反而是府内东北角上颇为清静的花厅半水阁。
  此间没有仆人丫鬟,皆被李道彦屏退。
  “老相爷,这酒名叫荻花云,听着颇为别致,不知有何典故?”
  陆沉望着面前的酒坛,揭盖之后便觉酒香四溢,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上等佳酿。
  “哪有什么典故,不过是乡野落魄穷书生瞎取的名字。”
  李道彦笑了笑,继而道:“你若耐烦,老朽就说说一个和这酒有关的故事。”
  “故事好,晚辈最喜欢听故事。”
  陆沉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故事有些年头了,具体的时间、朝代和地点皆不可考。说是有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人,家道中落举目无亲,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出来,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他得知当地有一位乐善好施的富商,却又放不下面子前去祈求帮助。这年轻人并非那种死读书的迂腐之人,平常喜欢钻研一些事情,偶然想到一个酿酒的法子,于是便有了第一壶荻花云的出现。”
  “之所以他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位富商的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而荻花是当地人颇为喜爱的一种花。虽说年轻人酿出了荻花云,但是这酒味道平平,根本谈不上如何香醇,自然也就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万般无奈之下,这个年轻人带着最好的一坛荻花云,敲开了那位富商家的大门。”
  说到这儿,李道彦忽地停顿,问道:“你猜猜后续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猜年轻人压根没有见到富商的面,被那家的门子赶了出去,酒坛掉落在地碎开,他一腔心血酿成的荻花云混入污泥之中。”
  李道彦一怔,随即失笑道:“这倒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过事实刚好相反,那家的门子很有礼貌地将年轻人请了进去,富商直接花一百两银子买下这坛荻花云。年轻人靠着这笔盘缠入京赶考,一年后金榜题名,最后居然做到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年轻人发迹之后,数次提携帮助那位富商以报答对方的恩情,他也曾问过富商,当年为何肯花一百两银子买那坛酒。”
  迎着老人饶有兴致的目光,陆沉淡然道:“对于富商来说,一百两银子不值一提,但如果用这笔银子换来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感恩,对于他来说是极其划算的买卖。”
  “是,但不全是。”
  李道彦微笑道:“富商起初不肯说,最后实在搪塞不过去,只能老实回答。原来当年他早就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处境,一直在等着年轻人主动登门。他说,如果这个年轻人连舍下脸面的勇气都没有,他为何不拿着一百两银子去喝花酒呢?扔给那些青楼花魁,好歹能听到几声娇滴滴的大爷,总好过浪费在一个怯懦书生的身上。”
  陆沉心中微动,感慨道:“这位富商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这个故事虽然没有那些波澜壮阔峰回路转,却也别有一番韵味。老相爷,那位年轻人想必就是李氏先祖?”
  “没错。”
  李道彦往后靠着椅背,坦然道:“那是几百年前的故事,李家历代人口口相传,或许早已偏离了事情的真相,也有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想要让这荻花云卖出高价,刻意编撰了这样一段故事。”
  陆沉心领神会,点头道:“是啊,当年李氏先祖用一坛荻花云换来百两纹银,如今这一坛荻花云肯定不能高过先祖亲手所酿的价格,但是也不能太低让先祖蒙羞。我猜,市面上一坛荻花云如今的售价是九十九两?”
  李道彦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点了点他,愈发轻松地说道:“放心,老朽不收你的银子。曾经听陛下笑谈,你这个年轻人明明家资丰厚,陆家商号日进斗金,偏偏有见钱眼开的习惯。”
  “如今我好歹也是国侯,总不能一直问自家老爹要银子花。”
  陆沉一笑带过,继而道:“当年李氏先祖用一坛荻花云换来锦麟李氏数百年基业,成就江南第一望族的根基。如今老相爷拿出这坛荻花云,不知晚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就言重了,只是想请陆侯帮老朽一个小忙。”
  李道彦依旧从容,目光炯炯。
  陆沉镇定地说道:“还请老相爷直言相告。”
  一名身材高瘦的少年走进半水阁,来到近前先向李道彦行礼,然后在老人的目光鼓励下,转身朝陆沉行礼道:“小子李公绪,见过陆侯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稚气,虽然身量看着像十五六岁,实际年龄肯定要小一些。
  不愧是当朝左相亲自培养出来的少年,在陆沉这位杀人无数的武勋面前,他既无怯懦畏惧之色,也无骄狂自负之意,和那个李云义李三郎竟无半点相似。
  此刻陆沉已经隐约猜到那位老人的用意,但是仍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于是看向对方说道:“老相爷,我是武勋。”
  言下之意,您老人家身为江南门阀魁首、满朝文官领袖,把最得意的小孙子塞过来,是不是有点儿戏?
  李道彦却道:“他是老朽的小孙子,小名稚鱼儿。虽说他看着很文弱,但是他从五岁开始便已经一边读书一边习武,如今也算是皮糙肉厚。当然,他那点微末技艺肯定无法和陆侯相比,连给陆侯做亲兵都不够格。老朽之意,陆侯不必担心稚鱼儿娇生惯养,他可以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而且保证不会有半点怨言。”
  陆沉迟疑道:“老相爷,你知道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小公子正是发奋读书的年纪,让他跟在我身边确实不太好。”
  “李家读书的人已经够多了,不缺他一个。”
  李道彦在这一刻目光深沉,缓缓道:“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满目腐朽衰败之景。李家子弟要么成日里钻研蝇营狗苟,要么满脑子阴谋诡计,败亡之迹日益明显。稚鱼儿还很小,如今不过十四岁,正因为他还没有沾染上这座大宅里的腐朽之气,老朽才将他送到陆侯身边,让他能够见一见外面辽阔的天地,看一看人间真实的模样。”
  “如此,或许能有所成。”
  陆沉默然。
  李道彦看向那坛荻花云,语调中多了几分恳求之意:“陆侯,这坛酒只是束修之礼,老朽肯定不会让你平白辛苦一场。”
  对于这位执掌朝堂大权的宰相而言,这句话已经不太符合他平时的风格,因此愈见真诚。
  陆沉看着老人复杂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
  李公绪当即向陆沉跪下叩首,清脆的声音响起。
  “弟子李公绪,拜见先生!”
  第496章 【命数如织】
  李道彦虽然垂垂老矣,魄力和果断却远非年轻人可比。
  当陆沉点头应允之后,老人当即命人给李公绪准备几套换洗衣裳,一迭银票和些许碎银子,外加二十余本书,这就是李公绪的全部家当,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装着。
  及至来到山阳侯府,陆沉直接将这个少年交给秦子龙,暂时安置到东跨院——这里是侯府亲兵们居住的地方,两排对向而立的房子,每两人一间房,也亏得这座侯府面积宽广房屋众多,否则无法提供这样的条件。
  寻常武勋府邸的亲兵,大多只能十几人挤在一个通铺里。
  但是对于出身于锦麟李氏,从小就锦衣玉食的李公绪来说,这样的条件依旧显得极其简陋。
  “李少爷,往后你就跟我住一间房吧。”
  秦子龙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李公绪将书箱和包袱放下,垂首道:“秦统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麾下的一名亲兵,不敢担少爷之称。统领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亦或唤我九郎,我在家里平辈中排行第九。”
  “行。”
  秦子龙身为陆沉最信任的人之一,对京城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历来厌憎,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还保留着世家公子的矜持,和那些纨绔还是有些不同,因此他不介意给对方一个笑脸。
  用完晚饭、洗漱过后,李公绪从书箱中取出一本经义集注,在昏黄的烛光下研读,很快就进入忘我的境地。
  秦子龙看了片刻顿觉索然无味,然后躺在床上出神,渐渐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李公绪吹灭烛火,躺下之后却迟迟无法入睡。
  黑暗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
  这是他离开李家的第一个夜晚,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这种生活将会维持很长时间。
  相较于其他有着类似家世背景的同龄人,李公绪显然要早熟一些,他并不在意如今的生活条件,只是有些担忧。
  从他的视角看来,祖父让他拜师不止是想让他开阔眼界和心胸,更有几分交易的意味,而且后者更加重要。
  所谓交易,便是以他向陆沉拜师为契机,锦麟李氏和对方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盟,将来在一些必要的时候相互扶持。
  少年敏锐地意识到,祖父应该是看到了某种危机,同时也能证明陆沉在祖父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
  这让少年很好奇,那位年轻的国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带着这样的心思,少年加入了亲兵队伍,开始冷静而又细致的观察。
  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李公绪就被秦子龙从睡梦中喊起来,随即穿上衣服来到院外的平地上,跟着这些从边疆来的亲兵出操。
  此刻他才知道,除了正在参与战事之外,这是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日常,无论刮风下雨骄阳冬雪,半个时辰的早操都必须完成。
  操练结束,纵然李公绪在五六岁时就开始打磨根骨,后来武功也没有荒废,但依旧累得气喘吁吁,反观那些亲兵却一个个都跟无事发生一样。
  少年眼中不由得涌起好胜的情绪。
  注意到这个变化的秦子龙暗暗一笑。
  随后便是吃早饭,侯府的伙食谈不上如何奢华,却有几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量大和美味。
  比拳头还大的白面馒头、十分浓稠的白粥、加了肉丝的炒面、每人必须吃下的两个水煮鸡子以及几种调味小菜。
  这样的标准甚至已经超过一些落魄勋贵们的伙食。
  相较于旁边那些狼吞虎咽的亲兵们,李公绪的吃相要文雅许多。
  秦子龙将水煮鸡子剥开然后快速解决,擦了擦嘴对少年问道:“九郎有心事?”
  李公绪摇头道:“没……没有。”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秦子龙笑了笑,说道:“往后我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袍,不齐心可是一件麻烦事。”
  李公绪毕竟带着几分少年的锐气,闻言便压低声音道:“秦统领,我以前听说侯爷爱兵如子,那为何早上只有我们……”
  “原来你在想这个。”
  秦子龙神态从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侯爷好像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让我们这些人天没亮就起来操练,他自己却躲在后宅睡大觉?”
  李公绪连忙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子龙却道:“是也无妨。看在你今天没有掉队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真相。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侯爷每天都会跟我们一起操练,但是我们完全跟不上侯爷,反倒会拖累了他。于是后来侯爷给我们制定了一套标准,也就是你刚才体会过的强度。至于侯爷自己,你以为他会躲起来睡大觉?”
  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旁边的几名亲兵也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接话道:“九郎,侯爷比我们起得更早,练得更苦。”
  “我们侯爷不光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京城里的权贵子弟,不说天赋和才华,光是努力这两个字,没人比得上侯爷一根毫毛!”
  “侯爷不跟我们一起出操,只是不想打击我们而已。”
  “伱这厮还好意思说,那几次都是你拖了大家的后腿,要不侯爷也不会嫌弃我们。”
  “咳咳,现在除了秦大哥,还有谁比我练得更狠?”
  亲兵们越说越兴奋,李公绪却变得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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