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75节

  李景达微微变色,沉声道:“国公,下官认为我军应该及时修改战略。既然这支敌军是诱饵,我军千万不可主动与之交战。如今定州西南部已经完成坚壁清野,敌军就算想继续深入,他们也无法保住后续漫长的补给线。”
  他的这番表态确实有些出乎萧望之的预料。
  对于这位被天子从京城赶出来的武勋,其实萧望之很难真正信任他,只是李景达此番先征求他的意见,如今面对庆聿恭拱手让出来的诱饵还能保持冷静,这让萧望之对其有了几分欣赏。
  “李兄,这一仗最终还是要打,而且只能让定州军作为主力来打。”
  欣赏归欣赏,萧望之还是给出了不同的决断。
  看着他沉静的眼神,李景达此刻福至心灵,恍然道:“国公是想用定州军做诱饵?”
  萧望之微笑道:“是。战事开启以来,定州西南始终处于平静安宁的状态,这是因为景军一旦深入此地,我军可以轻易切断他们的辎重线。庆聿恭身为兵法大家,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凶险,所以他选择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继而在靖州边境挑起战事,一直没有打过定州西南的主意,原因便在于此。如今他这般突兀地将一支兵马派过来,用意不难猜测。”
  李景达心悦诚服地说道:“这支敌军引诱定州军合围,国公便反过来用定州军引诱景军主力,然后淮州军突然杀出,与定州军里应外合!”
  “大抵便是这样的谋划。”
  萧望之起身道:“还请李兄坐镇前线指挥,我会随时关注战场动向,只要景军主力出现,淮州军便会立刻截断他们的退路,将他们困在定州西南!”
  李景达此刻只觉热血沸腾,要是能打赢这一仗,说不定将来他也能捞个军务大臣当当,足以光耀门楣。
  待其兴匆匆地离去之后,萧望之又招来裴邃和康延孝等一众大将,对于后续的战事谋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推演和准备。
  十一月初四,定州军各部终于亮出獠牙,从三个方向逐渐逼近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此刻谋良虎似乎只有一个选择,要么灰头土脸地原路返回,退到雷泽平原西北方向的藤县,维持进军之前的状态。要么就是在宛亭以西摆开阵势,被动等待定州军将己方包围,然后展开一场取胜希望极其渺茫的苦战。
  最终谋良虎选择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定州军各部的出现。
  至此,战局似乎朝着萧望之的推演发展,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以一种愚蠢而又倔强的姿态,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寻求决战。
  定州军迅速缩小包围圈,而淮州军精锐则在萧望之的指挥下伏兵暗处,只要敌军援兵一出现,他们就会像雄狮一般扑杀敌人。
  这片被称作古战场的广袤平原,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短暂沉寂。
  ……
  “启禀王爷,下官遵照您的指示,没有对南齐织经司的探子斩尽杀绝,最终还是让一人带着消息逃了回去。相信此时此刻,萧望之和李景达都已经收到情报,他们对谋良虎将军所率兵马的底细应该比较清楚。”
  王师道满身风尘仆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河洛城的卓园,而是一片荒郊野外。
  此时已经入夜,漫天星光之下,那位大景元帅负手眺望着南方的朦胧山川。
  “做得很好,你回河洛吧,记得盯紧了那些北地门阀。”
  庆聿恭语调很平静。
  王师道恭敬地应道:“下官遵命。”
  自从那次被敲打之后,王师道已经彻底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他知道庆聿恭不会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这位景朝第一名将的双眼。
  庆聿恭并未回头去看王师道离去的身影,他缓步向前走到缓坡之上,对身前站着的三员虎将说道:“南边就是定风道,南齐定州的大门。”
  这三位大将是夏山军的中流砥柱,也是庆聿恭平定赵国的左膀右臂。
  庆聿恭继续说道:“如今南齐定州军在西南围剿谋良虎的兵马,萧望之多半也在那里等着,定风道这边只有宋世飞统领的飞云军。这个人很难缠,飞云军的战力也很强,但是短时间内他们没有支援。”
  三人脸色肃然,既无轻视之意,也无畏惧之心。
  庆聿恭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将你们留在国内,一直到此刻才调伱们过来,只希望你们能打好真正的第一仗。”
  他抬手指向南方:“拿下定风道,打开定州北门。”
  三人挺身肃立,杀气盈野:“谨遵王爷之令!”
  第472章 【誓死】
  定州北部防线以封丘城为后方依托,在定风道形成寨堡相连的防御体系,东西两边皆有山川阻隔,大齐边军只需要一心应对定风道北面的敌人。
  战事爆发之后,景军驱使燕军对这些坚固的寨堡发起很多次进攻,并未取得有效的进展,截止到如今依然没有攻下哪怕一座大齐军寨。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景联军的攻势渐渐变得平缓,景军开始在其他地方开辟战场。
  驻守定风道的飞云军却不敢松懈大意。
  宋世飞的节堂设在燕子堡内,这里距离最前线的军寨只有十五里左右,这也是他一贯的带兵风格。
  若非陆沉反复多次的叮嘱,他甚至会常驻阵地最前沿,以此来鼓舞军心士气。
  飞云军满编正兵一万二千人,另有常备辅兵五千人,负责运送粮草和修缮加固寨堡的民夫七千余人,在方圆不到三十里的区域内坚守着六个错落分布的寨堡,南边就是高耸坚固的封丘城。
  清晨,宋世飞像往常一样练了一套刀法,又用冷水冲洗一番,刚刚披上衣服便有斥候来报。
  “禀将军,敌军今天再度进犯九曲寨!”
  宋世飞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这样的情报他已经听过很多次,敌军每次最后都只能退回去。
  九曲寨位于定风道的南端出口处,扼守着敌军南下的唯一咽喉要道,处于飞云军整体防线的最前沿。寨内驻扎着精兵三千,粮草器械无数,而且随时都可以得到飞云军其他各部的支援。
  守军主将为掌团都尉林仕成,他是宋世飞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将领,素来敢战擅战而且心思缜密,被宋世飞寄予厚望。
  稍稍整理军容,宋世飞从容地说道:“告诉林仕成,不要小瞧敌人,更不能主动出击,我只要九曲寨安稳如山。”
  斥候连忙应下,又道:“林都尉让卑下禀报将军,今天出现在寨外的敌人应该不是燕军,而是景军步卒主力。”
  宋世飞手中的动作停下,转头看着斥候,微微皱眉道:“景军主力?”
  斥候道:“禀将军,这是林都尉的判断。”
  宋世飞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从目前定州边境的整体态势来看,景军或许是不想在一开始就造成自身太大的伤亡。
  虽然他们在北线定风道和西线清流关始终保持着大军压境的姿态,但是战事的烈度较低,负责进攻的士卒大多是燕军,景军则在后方压阵和督战。
  相较而言,靖州军的处境就要艰难一些,因为靖州北线和燕国沫阳路接壤,战线长逾数百里,而且这条线是从原来沫阳路的中间强行划出来的分界,本身并没有太多雄关要道,靖州军只能依靠城池固守。
  如此一来城池之间便会有大片空隙,这就给了景军骑兵纵横穿插深入靖州内部的机会。
  一言以蔽之,在大齐边军发动北伐之前,靖州军只需要防守衡江北岸以平阳城为核心的狭长地带,兵力可以集中在一起。如今他们防守的区域扩大十倍以上,兵力却没有增加太多,自然无法顾及全局,难免会有疏漏和破绽。
  这是景军在发现难以攻破定州两大门户的前提下,转而向靖州发起攻势的根源。
  只不过庆聿恭似乎不愿放弃定州这块地盘,于是在南线面对靖州军取得一定的优势后,他又大手一挥开辟一处战场。
  两万景军从藤县出发,进入雷泽平原,直逼定州腹心之地。
  宋世飞已经收到李景达的绝密命令,他要集结兵力吃掉这支敌军,但是不会动用飞云军和来安军,这两支兵马依旧要驻守定风道和清流关。
  这个决策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得到了萧望之的同意,只是这意味着飞云军和来安军在短时间内没有后援。
  方才听到斥候的禀报时,宋世飞下意识以为这是北边的燕军像往常一样做做样子。
  直到斥候说出“景军主力”这四个字。
  宋世飞相信林仕成的判断不会有错,问题在于景军主力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在定州军各部在西南雷泽平原扎好口袋的同时,之前一直没有动静的景军主力就出现在定风道上。
  若论心思细腻深谙兵法,宋世飞确实比不上裴邃和段作章等人,更遑论如今已经是天子近臣的陈澜钰,但他每逢战事都亲自上阵,在厮杀中养成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就像是野兽天然对未知的危险有着一定的预感能力。
  短暂的沉思之后,宋世飞猛然高声道:“来人!”
  几名亲兵立刻走进堂内。
  宋世飞果断地说道:“传令众将,即刻领兵前往九曲寨!”
  “遵令!”
  亲兵们齐声应下。
  宋世飞又对斥候说道:“你马上返回九曲寨,告诉林仕成,在主力到达之前,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寨子!”
  斥候领命而去,他心中有些茫然,不明白指挥使为何如此紧张,竟然要将所有能动用的兵力都派去九曲寨,难道景军主力的实力强大到这个地步?
  宋世飞片刻之间便披挂甲胄,神情凝重地向外走去。
  他抬头看向北方,暗道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定风道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
  九曲寨。
  杀声如潮。
  景军的攻势一波又一波,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犹如汹涌的巨浪不断拍打着九曲寨的守御。
  飞云军的将士们依靠寨墙的支撑,利用一切可以造成杀伤的手段,阻挡着景军前进的步伐。
  然而和他们先前对付过的燕军不同,眼前的景军不光拥有强悍的实力,还有昂扬的士气和极其凶悍的性情。
  在将近一里宽的城墙上,这些如凶兽一般的景廉人前赴后继,连续不停地冲击着飞云军的防线。
  此时此刻,守将林仕成也已站在城墙上,和麾下的将士们并肩作战。
  高度仅仅丈余的城墙对于景廉人来说不算无法逾越的天堑,而且他们的装备和器械并不弱。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景朝逐渐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攻城手段,不再是最开始那支只会野战却望城兴叹的军队。
  尤其是去年持续将近一年的灭赵之战,景军主力经过无数次的磨砺,早已熟悉攻城战的过程和细节。
  “都尉,西边快守不住了!”
  一名亲信校尉大声怒吼。
  林仕成转头望去,只见他血染战袍脸上满是血污,咬牙道:“将后备一营派过去,告诉他们,人在城在!”
  “遵令!”校尉转身疾跑而去。
  林仕成抬眼望向城下仿佛无边无际能够填满整个定风道的景军,目光中浮现一抹悲壮之色。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今天的敌人不同以往,所以马上派人去通知宋世飞,但是当厮杀开始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低估了敌人。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景齐两军以城墙为争夺的焦点,双方既有远距离的箭矢横飞,也有贴近之后的白刃厮杀,景廉族士卒就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一般攀附城墙而上,有人被杀死掉落,后面的士卒依旧毫不犹豫地往上冲。
  在九曲寨北面百丈外,一位景军武将站在瞭望车上,冷峻的目光盯着前方城墙上的战局。
  他叫灭骨地,庆聿部族人,现为夏山军七位大祥隐之一,麾下雄兵一万六千余人,今日负责领兵主攻九曲寨。
  “撒哈林!”
  灭骨地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远处一位相貌粗犷满脸横肉的三旬武将应声道:“末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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