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70节

  那人恭敬地说道:“禀王爷,在我军于东阳路定风道和清流关两处发起攻势之后,南齐靖州军在边境上加强了戒备。从西线石泉城到东线高唐城,可以看见靖州军的守卫很森严,各处关隘城池都已进入临战状态。”
  这番话并未让周遭的景军将领们感到意外。
  随着景燕联军在东阳路(即齐朝定州)两线展开进攻,南齐各大边军都督府肯定能意识到危机袭来,哪怕是最平庸的将领也知道要做好防备,更何况是厉天润这样的名将。
  倘若靖州军毫无反应,傻乎乎地以为景军只会将目标放在定州边境,此刻围在庆聿恭身边的虎将们反倒会心生疑惑。
  庆聿恭沉吟片刻,转身环视众人,继而道:“定州这两处看似打得很热闹,实际上你们都清楚,我军目前尚未出力,只是给敌人营造出一种强攻的假象。下一步,本王要派人试探一下靖州军的底细。你们记住关键所在,四面出击,杀敌为要,不可恋战。”
  众将齐声应下,将这十二个字牢牢刻在心底。
  庆聿恭当即调兵遣将,在安排妥当进攻靖州的人选之后,他又转头看向谋良虎,望着这位追随自己将近二十年的老将,温和地说道:“河洛之战虽罪不在你,陛下却震怒不已。本王为了替你求情,在陛下面前做了保证,接下来你不能再有疏忽。”
  谋良虎方才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南边进攻靖州的战场上,原本有些落寞和失望,此刻不禁双眼一亮,立刻单膝跪地道:“多谢王爷给末将一个赎罪的机会,末将宁愿战死沙场,也绝对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
  “好,起来吧。”
  庆聿恭愈发和煦地说道:“等南边战事打响之后,我要你带着一支大部分由燕军组成的偏师,穿过雷泽平原,奇袭定州腹心之地。”
  谋良虎虽然在河洛城习惯享受荣华富贵,但终究没有丢掉几十年戎马生涯的眼光,只是稍微一想就大概猜到庆聿恭这个安排的深意。
  所谓奇袭,不过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诱饵。
  他抬头望着庆聿恭,眼中渐渐浮现一抹悲壮壮烈之色,深吸一口气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微微颔首,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随即向城墙拐角的阶梯走去。
  谋良虎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追随着庆聿恭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多谢王爷,这样去死倒也不窝囊。”
  ……
  九月二十九日,景朝五千骑兵忽然出现在靖州防线东部的石泉城外,他们没有理会城内严阵以待的守军,大摇大摆地绕城而过,朝着南方逶迤而去。
  九月三十日,又有六千景军骑兵从沫阳路雍丘城西边平原穿过,直达南部边线上的白马关,让负责中线防务的靖州广济军大为紧张。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一边密切关注着景军骑兵的动向,一边让人飞马传书给后方的大都督府。
  同一天,景军大将肃宁领定白军万余兵马,出现在雍丘城东南方向五十余里的桂城。
  十月初一,北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集结重兵,一改之前坚守不出的态势,朝靖州西线重镇高唐城进逼而来,而且在这支燕军的后方似乎也有景朝大军压阵。
  在牛存节看来,如今他巴不得靖州军主动进攻,这样才能给景军在野外寻求决战的机会。
  一时间,靖州防线四面皆敌,各处军情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靖州都督府。
  当时间来到十月初五日,定州都督府也收到了靖州的军情通报。
  节堂之内,李景达看着手中的简报,眉头不由得皱成一个川字,缓缓道:“原来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难怪厉大都督先前回信,暂时不会派援兵来定州。”
  堂内还有一人,便是李景达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
  他上前压低声音道:“大都督,靖州局势如此紧张,我军恐怕不能坐视不理。”
  李景达抬眼望着此人,眸光中泛起几分复杂的神色。
  他当然知道侯大勇想说什么,假如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那么先前他们对定州两处防线的强攻便只是假象。
  这段时间李景达严格遵守天子的告诫,没有妄动一步,老老实实地给前线将士提供支持。
  而如今……他再一次陷入天人交战,神情无比深沉。
  第466章 【心战】
  “定州兵力有限,自保已经不易。”
  李景达幽幽一叹,只是这话语间看似是在否决侯大勇的提议,实则有了几分松动。
  侯大勇趁热打铁说道:“大都督,末将觉得不能让景军毫无顾忌地威胁靖州。先前他们进攻定州西、北两线,我军肯定得以自保为要,如今景军将主攻方向换成靖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靖州军陷入危机?”
  李景达皱眉不语。
  侯大勇继续说道:“末将一心为大都督考虑,实不忍大都督在这一任上毫无建树,就算将来能回京城,又如何与那几位军务大臣抗衡?京城之乱,刘守光、张旭和韩忠杰等人大放异彩,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本就超出大都督半个身位。此消彼长之下,将来大都督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啊。”
  言辞恳切,拳拳之心。
  李景达难免动容,毕竟侯大勇追随他已经七年之久,从京城到边疆始终没有怨言,定威军更是他能坐稳定州大都督的关键底气。
  这样忠心的人何其难得,哪怕他有一些私心,李景达也完全能接受。
  思忖片刻,李景达神情复杂地说道:“厉大都督已经考虑到这一层。”
  他将那封来自靖州都督府的军情通报递过去,侯大勇接过一看,只见最后部分写着一段话,大意是厉天润委婉地提醒李景达,虽说眼下燕景联军大举威胁靖州防线,但这仍然有可能是庆聿恭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建议定州军继续维持先前坚守不出的策略,不给庆聿恭和景军任何可乘之机。
  侯大勇看完后,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厉大都督还真是小心谨慎。”
  李景达道:“边疆战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假如景军真的是想降低定州军的戒心,目标依然是定州,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据此给庆聿恭设一个套?”
  侯大勇本以为他会完全听从厉天润的建议,闻言不禁一愣,旋即双眼发亮,点头道:“末将正有此意。”
  李景达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沉吟道:“那你觉得我军该从何处入手?”
  侯大勇不急不缓地说道:“末将以为,北边定风道和西边清流关的守军不能主动出击,一旦被景军抓到破绽,这两处关隘有所闪失的话,定州便会门户洞开,届时局势将会难以收拾。”
  他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面那处广阔的平原,继而道:“大都督,倘若景军最终的目标仍旧是定州,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可以选择的进攻路线也不多。除了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以奇兵直接穿过雷泽平原,然后深入定州腹心之地。既然陛下不许大都督主动出击,那么剿灭境内之敌是大都督本分职责,就连许中丞都无可指摘。”
  李景达心中一动,他望着雷泽平原的地形概貌,那里南边是重镇宁陵,北边有坚城高园,城内都有精兵驻守。
  景军如果穿过雷泽平原,往东进入定州内部,定州军想要截断他们的后路一点都不困难。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你是想说,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起来,为这场可能发生的会战做好准备?”
  侯大勇略显激动地说道:“是,大都督。景军先前之所以选择强攻西、北两线,对西南这条进攻路线视若无睹,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穿过雷泽平原之后,后勤辎重难以补给。另一方面则是我军兵力充足,又有靖州军随时可以从侧翼北上支援。如今他们将靖州军牵制在原地,等于少了一条顾虑。”
  他越说越顺畅,双眉渐渐扬起:“接下来景军只需要继续维持对定风道和清流关的攻势,将我军主力困在西、北两线,然后派一支奇兵横穿雷泽平原,在定州内部纵横驰骋,我军难保不会阵脚大乱。”
  李景达问道:“如何应对?”
  侯大勇显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毫不迟疑地答道:“末将认为可以做两手准备,其一是联系刺史府,与他们联手在定州境内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尽量让百姓们都搬到大城之内,不给景军四下掠夺以战养战的机会。其二则是调整各军防区,在保证定风道和清流关守卫力量的前提下,一旦景军从西南突入定州境内,我军便可收紧口袋,围而歼之!”
  李景达缓缓踱步,侯大勇的这两条方略都不算逾矩,最关键的是没有违反天子给定州都督府划出的那条线。
  他停步看向这个忠心的下属,温和地问道:“倘若景军最终没有来呢?”
  侯大勇微笑道:“等到那个时候,大都督或可上书陛下,定州军西出清流关再攻河洛,将景军主力从南线调回来。如此一来,靖州危机自然化解,大都督无论如何都有功劳入账。”
  李景达赞道:“好,你考虑得十分周全,就按照你的谋划去做。”
  侯大勇大喜道:“末将领命!”
  ……
  河洛城,卓园。
  外书房中,庆聿恭看完那封来自南边沫阳路的军情简报,随即抬眼望向贴着半边屁股端坐的王师道,微笑道:“让你等久了。”
  王师道谦卑地说道:“王爷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下官多等一会也是理所应当。”
  庆聿恭微微颔首,徐徐道:“近来察事厅做得不错,河洛城里的南齐探子都很老实,这是你的功劳,本王都看在眼里。”
  王师道垂首道:“王爷谬赞,下官不过是尽本分之责。”
  “倒也不必太过谦虚,本王很清楚你的能力和手段,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伱进入察事厅。”
  庆聿恭这句话让王师道心中泛起一抹恍惚,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元嘉之变过后,他从一个世人所不齿的叛徒摇身一变,成为景朝安插在燕国朝堂上的关键人物,身份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当初一个小小的边军文书居然能够一言决定他们的生死。
  起初王师道一心一意给景朝效力,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有了一些别样的心思。
  陆沉率军攻入河洛,王师道在苦思几天之后,终于决定再一次主动做出选择,所以他直截了当地找到陆沉,想要成为南齐边军在河洛城里的内应。
  然而他还没能付诸行动,庆聿恭刚刚抵达河洛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那天在藤县城外的旗山上,庆聿恭只是简单几句敲打便让王师道汗流浃背,他不知道这位大景元帅究竟掌握着多少信息,因此这段时间不敢有任何擅动,老老实实地帮庆聿恭做事。
  心念电转之际,王师道恭敬地说道:“如果没有王爷的赏识,下官早就是泾河岸边一抔黄土。在王爷跟前,下官岂敢居功。”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悠道:“但是你坐视张璨钩织阴谋,让怀瑾身陷险境,以至于大景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让陆沉带着淮州军毫无阻碍地返回,这就是你给本王的回报?”
  王师道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肃立。
  庆聿恭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说道:“陆沉在占据河洛的那段时间,对城中各大门阀世族敲骨吸髓,当众杀人亦不在话下。只是令本王不解的是,他似乎遗忘了察事厅和你这位极其重要的人物,甚至连必要的搜捕都没有。本王细细想来,或许你和他已经达成某种协议,你继续留在河洛城里执掌察事厅,将来南齐卷土重来之时,陆沉再保证你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王爷……”
  王师道语调发颤,汗如雨下。
  庆聿恭靠回椅背,沉静的眸光落在王师道脸上,道:“本王不喜欢杀自己人,但是该杀的时候也不会迟疑。王师道,你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聪明人,正是因为这些特质,本王当初才会选择你。”
  王师道脸色微白地说道:“下官明白。”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希望本王怎么做?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是将你们王家上上下下十九口凌迟处死?哦,对了,本王差点忘记你藏在渭南路攸县的一名妾室和两个儿子。”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地磕头道:“下官有罪,恳请王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此后定无二心!若违此誓,下官必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庆聿恭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的气氛将王师道笼罩,如山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
  良久过后,庆聿恭淡淡道:“起来吧。”
  “下官叩谢王爷不杀之恩!”
  王师道磕头道谢,然后起身微微佝偻地站着。
  “说正事。现在大战已起,内部的稳定格外重要,你除了做好本王之前交待的事情,还要盯紧了北地门阀,尤其是翟林王氏。本王不希望后方再有任何异动,但凡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危,你很清楚下场是什么。”
  庆聿恭站起身来,抬手轻拍王师道的肩头,微笑道:“好好做事,好好活着。”
  王师道躬身道:“下官谨遵王爷之令。”
  “去做事吧。”
  庆聿恭没有继续敲打,似乎他根本不在意王师道今天的表态是否出于真心,毫无疑问只要王师道往后再行差踏错半步,他就保不住那颗项上人头。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恭走到廊下,抬眼望着深秋沉闷的天空。
  如今内部的问题已经相继解决,战事前期的铺垫也在按照他的预设顺利进行,他却没有太多的喜悦振奋之情。
  想起昨日收到的那条来自南边的绝密情报,庆聿恭脑海中浮现厉天润的面庞,不由得轻声一叹道:“希望你能多活两年,给我一个替家父报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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