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39节
陈澜钰冷声道:“此乃陛下口谕。”
乐明鸿稍稍沉默,随即咬牙道:“也就是说,陈总管并无任何凭据?既然如此,恕末将不能放你出营。倘若今夜京城有人谋逆,而你又是叛逆的同谋,末将岂非为虎作伥?”
陈澜钰上身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说道:“乐指挥使,你确信麾下人马挡得住本将的定威军?”
便在这时,营地外的岗哨依然尽职尽责地发出示警,随即只见数十骑驰入大营,来者正是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及其亲随。
“陈总管,末将刚刚接到枢密使郭大人的军令,今夜京中有人谋逆作乱,北衙各军正在平叛,为防止局势更加混乱,金吾大营各部暂留营中,不得妄动!”
左玉山的声音响彻周遭。
乐明鸿终于放下心来。
虽说方才他表现得极其坚定,颇有寸步不让之气势,但他心里实则忐忑不安。
陆沉这次西行带走一万余兵马,都是从镇威、崇威、立威三军中抽调,并未动用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一兵一卒。
换而言之,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乐明鸿没有自信能够拦下陈澜钰。
好在左玉山及时带着崇威军赶来。
王晏和郭从义既然要铤而走险,当然不会忽视天子手中的力量,除了宫中的八千禁军和上将军刘守光手里的兵马,还有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值得天子的绝对信任,因为陈澜钰已经打磨两年有余,一步步将江南世族的势力踢出定威军。
故此,乐明鸿和左玉山这两人的任务便是钉死定威军,让他们无法离开金吾大营一步。
陈澜钰望着对面两位策马并排而立的都指挥使,高声说道:“看来你们决定站在那一边。乐明鸿,左玉山,本将奉陛下旨意,最后问伱们一次,是否愿意让开去路?是否愿意随本将勤王救驾?”
普通士卒听得云里雾里,乐、左二人却是心知肚明,两人目光交错,几乎同时瞧见对方眼中的迟疑和一丝慌乱。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哪里还有回头路?
陈澜钰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将决定回营歇息,二位不妨把酒夜谈,享受最后一晚的时光。”
说完带着定威军转身回营。
乐明鸿和左玉山看着他从容的背影,一股浓重的寒气瞬间涌上心头,几乎令他们无法呼吸。
他们同时扭头看向西方的京城,眼中泛起强烈的不安。
……
京城东南部的角落里,有一条与世隔绝的巷子,名为秋山巷。
在三皇子被囚禁于此之前,这里已经空置了八年之久。
三皇子的到来并未让这里发生变化,仿佛这条巷子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完全隔绝内外的目光。
然而今夜这个全城动乱的时刻,一位中年文官却出现在秋山巷内。
“殿下考虑了这么久,能否给臣一个答复?”
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下,吏部尚书宁元福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
换上普通服饰的三皇子似乎褪去了几分心底的戾气,他笑吟吟地摇头道:“我不答应。”
宁元福语调微冷:“难道殿下还有拒绝的余地?”
三皇子闻言便向后靠着椅背,悠然道:“尚书大人,你们确实打得好算盘,想着先将弑君的罪名推到我大哥身上,反正按照你们的计划,父皇和大哥今夜肯定活不下来。这个时候再拥护我登基,一者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二者我的势力已经被父皇剪除,方便你们继续控制。只是你们应该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你们的提议。”
宁元福的表情转向沉肃,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不要用这种恐吓的眼神望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三皇子笑了笑,继而道:“我不答应你们又如何?难道你们敢杀了我?老大那个性子肯定不会忍受你们的胁迫,老二对父皇敬若神明绝对不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唯一可能存在的希望全在我身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将天家父子杀个一干二净,到时候边军必然南下将你们江南世族挫骨扬灰,说实话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
宁元福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三皇子摇摇头道:“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虽然很想杀了陆沉,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对父皇不利。我李宗简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也有人在死前骂我是畜生,这都无关紧要,但我不会与父皇为敌。”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说道:“尚书大人,请回吧。”
宁元福沉默良久,最终丢下一句话:“相信天亮之后,殿下就会改变主意。”
三皇子笑而不答,非常礼貌地将宁元福送到门外。
看着他在一群精锐护卫的簇拥中离去,三皇子再度摇了摇头。
他仰头看着夜幕,那轮明月已然偏移至西方,几朵浮云从月下悄然飘过,只是短暂地遮掩住月华。
静观良久,三皇子意兴阑珊地自语道:“父皇用自身作为诱饵,八千禁军守护的皇宫便牢牢吸引住你们的目光,你们却没有想过父皇手中的力量何止八千禁军?”
“我虽然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不会跟你们这些注定会失败的家伙合作啊。”
“一群蠢货。”
第428章 【秋风扫落叶】
皇宫北面,和宁门外。
大皇子以必死之心决然暴起,数千禁军亲眼见证,看着这位天家嫡长子以性命为代价斩杀数十叛军,至此没有人再相信先前叛军的蛊惑之语,所有禁军都坚信大皇子是被叛军胁迫。
因为他用壮烈的鲜血证明这一切。
当大皇子被沈玉来赶忙命人送往后方之后,深受鼓舞的禁军将士万众一心,迸发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将所有试图威胁宫墙的叛军悉数斩杀。
叛军本就无法攻破禁军的防线,又被大皇子不要命的气势震慑,此消彼长之下,攻势更加疲软。
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再给他们三天时间都无法攻入皇宫,相反极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晏率领的两支精锐京军及时赶到,终于让叛军的信心再度凝聚。
此时此刻,皇宫外面的叛军已经接近四万人,而且在王晏接手指挥权之后,叛军的攻势明显有了章法,不再局限于和宁门一处,东西两面也不断出现小规模却无比惨烈的战斗。
皇宫虽然大气巍峨,终究不是一座城池,无法形成绝对的防守优势。
渐渐有小股叛军突入墙内,禁军主将沈玉来依然镇定,立于高处调兵遣将,反复围杀那些突进来的叛军,同时力保北面宫墙防线稳固。
沈玉来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现在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但是洁白的天光终究会出现。
“去禀告陛下,两个时辰之内宫防不会有失。”
沈玉来沉稳地吩咐,一名禁军当即领命向后跑去。
端诚殿后,数百禁卫严阵以待,忠心耿耿地保护着天子的安全。
李端依旧站在廊下,听完那名禁军的禀报,颔首道:“你们做得好,告诉沈玉来,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叛军,最多只需要一个时辰。”
禁军毕恭毕敬地应下。
秦正望着他如疾风一般跑走的背影,低声道:“陛下,禁军将士忠诚且勇猛,臣相信他们会为陛下血战到底。只是叛军人数占优,攻势愈发猛烈,万一禁军防线被突破,恐有混乱之忧。臣恳请陛下和后妃们经由那处密道暂时撤离,叛军现在势成骑虎,只要两路大军赶来便能底定局势。在此之前,为了以防万一,陛下不妨——”
话音未落,远方的夜空中猛然炸开几朵烟火,仿佛是在回应之前皇宫上空的烟花。
李端淡淡道:“不用了。”
秦正扭头望去,只见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的夜幕之上,烟火无比绚烂。
他终于松了口气,垂首道:“大局已定,臣为陛下贺!”
李端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
和宁门外,不断催促叛军加强攻势的王晏自然也注意到那些烟火,一股寒意和恐惧瞬间爬上他的心头,让他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对身边武将厉声说道:“再给尔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无法摧毁禁军防线,军法从事!”
众人皆惊,看着逐渐疯狂的王晏,没人敢出言劝谏,只能向各自的部属传达军令。
叛军的攻势瞬间如潮,战争的强度直线上升,禁军将士们在沈玉来的指挥下咬牙支撑。
眼前是一片铁与血的战场,王晏双目喷火,脑海中更是恼怒异常。
他扭头看向北方,郭从义难道如此不堪,集合数倍的兵力竟然拿不下刘守光手里的万余人!
按照原定计划,这个时候郭从义应该解决刘守光,领兵来皇宫完成汇合,以绝对的优势碾压禁军。
王晏终于忍不住骂道:“废物!”
……
北城。
郭从义脸色铁青,旁边的亲卫们同样神情凝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调集千牛军、龙骧军和骁勇大营果威军,以三倍的兵力居然无法击垮刘守光率领的一万多人!
虽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双方选择的战场并非野外宽阔的平地,此处无法让兵力占优的一方从容摆开阵型,但是三军轮番上阵,始终啃不下眼前这块硬骨头。
刘守光身材魁梧高大,宛如一尊睥睨天下的铁塔,对面阵中没有一人是他手中长枪之敌。
但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面对郭从义召来的三军围攻,他亲自率领亲卫营挡住正面的敌人,又让勇毅军都指挥使霍怀山率军稳住后阵,让己方阵型维持住稳定的状态。
喊杀声连绵不绝,刘守光心中却无半点沾沾自喜,纵然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可是皇宫那里的局势仍未可知,他最担心的是天子的安危。
倘若天子有个闪失,他就算将眼前的敌人全部杀光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及此,刘守光厉声道:“亲卫营,随本将杀往东南方向!”
周遭的悍勇之士齐声应下,他们瞬间就明白主帅的想法,不能再继续缠斗下去,必须找到突破口然后驰援皇宫。
郭从义很快便察觉到刘守光的意图,他冷笑道:“好,就怕你龟缩不出!”
在他调兵遣将准备编织口袋的时候,北边夜幕上升起的烟火几近于照亮苍茫的人间。
这些烟火如斯绚烂且美丽,哪怕是正陷入生死相搏之中的京军各部士卒,也有人忍不住抬头观望。
烟火尚未彻底消失,惊雷滚滚而至。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猛攻勇毅军后阵的骁勇大营果威军。
正处于轮转休息的士卒扭头望去,瞳孔瞬间放大,因为无数骑兵出现在长街尽头,朝他们奔袭而来。
这些骑兵就像黑夜中的死神,在那个年轻国侯的率领下,犹如天外来剑狠狠刺入果威军的要害!
陆沉挺枪策马,在挡开一些来自于果威军士卒仓促射出的箭矢后,毫不犹豫地纵马跃入对方阵中,长枪所到之处鲜血迸发!
在领军入城之时,他便从等候良久的织经司密探口中得知城内的状况,随即便让密探们释放烟火,同时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战场。
骑兵来得太过突然,果威军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双方的实力存在很大的差距,阵型很快便被搅乱。
异变突生,刘守光当机立断地放弃强突的打算,命勇毅军将士挡住前方的敌人,然后带着亲卫营转身向后,配合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夹攻果威军。
喧嚣的战场上,陆沉和刘守光仿佛心意相通,两人各自带着麾下最精锐的虎贲之师,一南一北齐头并进,杀得果威军如落花流水!
果威军并未坚持太久的时间,郭从义还没有挥军突破勇毅军的阵地,他们便已经宣告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