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06节
李端道:“你是侦办侯玉案的钦差,就由你给众位卿家介绍一下这桩案子的详细。”
“臣遵旨。”
陆沉拱手一礼,转头望着那些弹劾他的朝臣,不疾不徐地说道:“借助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提供的信息,大理寺、刑部和织经司的查案高手通力合作,以及昨晚对相关人等的连夜审问,现在侯玉案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奉陛下旨意,本侯现向各位大人说明详情。”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二十多位朝臣的心情。
这个被千夫所指的年轻国侯,此刻本该诚惶诚恐地自辩其罪,若是有点眼色就应该主动辞官,可是陆沉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泰然自若地宣讲,脸上更是没有半点慌乱,仿佛那些弹劾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陆沉继续说道:“建武三年,侯玉被提拔为成州都督府青江军掌营校尉。当年七月,他买通时任成州都督府行军司马的陈之逊,以领军巡视边境的名义越过云岭,偷袭雅隆部在云岭西侧的一个小寨子,杀人二百余,割下这些沙州人的首级谎报军功,假称这是他在巡视期间发现的沙州土兵。事后,侯玉凭借这两百多颗首级晋升青江军掌团都尉。”
“建武四年六月,侯玉故技重施,再度领兵翻越云岭主动偷袭沙州惠宁部的两个寨子,获取沙州人的首级六百余。这次他通过陈之逊的关系,勾结时任成州都督府长史王平。这两人帮他润色战报,替他遮掩真相。这次滥杀引起沙州七部的反击,也就是当年九月份的曲峡之战。在成州都督府的战报中,这一战是沙州土兵越境袭扰,成州军勇猛果敢打退敌人。凭借战事中攫取的功劳,侯玉成功上位青江军副指挥使。”
“从建武五年到建武八年,侯玉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无视朝廷制定的绥靖之策,将原本相安无事的沙州人视作向上攀爬的阶梯,无数次亲自带兵或者派遣心腹将领袭杀沙州各部。等到沙州土兵忍无可忍反击,他便顺理成章地上报朝廷对方进犯边境,然后依靠打退沙州土兵攫取战功。”
“侯玉出身德化侯家,本就属于高门大族的一员。他通过家族的关系,在京中构筑起一张牢靠的关系网,用金银财宝封住这些人的嘴。比如现任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当年便是主掌军功考核的武选清吏司郎中,又如枢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和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等人。这些人沆瀣一气,上下欺瞒,帮助侯玉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墨苑刺杀案的爆发,不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直言相告,陛下和满朝公卿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大齐四面皆敌,北方的景国虎视眈眈,如今随时都有可能大军南下进犯我朝,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中,侯玉等人为了一己私利,欺君罔上、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置国朝安危于何地!”
大殿内回响着陆沉铿锵有力的声音,先前那些跃跃欲试要弹劾他的朝臣瞬间偃旗息鼓。
他环视众人,最后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道:“陛下,织经司已经掌握侯玉和那些官员勾结的证据,臣恳请陛下严惩这些无视朝廷法纪的败类,拨乱反正,肃清风纪!”
满殿寂静。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微微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陆沉低头道:“谢陛下赞赏!”
李端却没有直接给出关于侯玉案的处置,他望着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的二十余位朝臣,缓缓道:“其实朕知道,你们之所以要弹劾陆沉,是因为他昨天一口气抓了十余位官员。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兔死狐悲也好,怕被殃及也罢,总之不顾一切想要将陆沉赶出朝堂。”
“这种心情,朕能理解。”
这番话让百官微微诧异。
无它,对于天子而言,如此表态太过直接,不太符合朝堂上的潜规则。
有人想要出言反驳,李端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应该明白,陆沉只是按照朕的叮嘱,将这桩案子查得清清楚楚。高焕。”
天子的突然召唤让刑部尚书高焕微微一怔,随即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双眼微眯,沉声问道:“朕让你派人协助陆沉查案,想来那些人回去之后向你禀报过详情。朕问伱,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胡来?”
众目睽睽之下,高焕只觉后背一阵凉意,老老实实地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山阳侯并无逾矩之处。”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戚维礼,吴之盛。”
“臣在。”
两位大理寺少卿齐声应下。
李端问道:“大理寺同样派人去协助查案,朕想知道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触犯朝廷法纪?”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戚维礼心中一百个不情愿,此刻也只能答道:“回陛下,没有。”
“很好。”
李端深吸一口气,目视群臣,凛然道:“现在尔等都听清楚了?兵部丁尚书弹劾陆沉滥用职权大肆株连,你究竟有何凭据信口开河肆意污蔑?”
丁会一窒。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天子第一个针对的人,登时老脸微红,讷讷不言。
李端没有穷追不舍,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向前一步,看向另外一位重臣御史中丞韩畅,冷声道:“你弹劾陆沉骄横霸道,无视朝廷法纪,践踏朝廷规制。朕且问你,陆沉究竟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身为御史中丞,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却也不能无中生有。拿不出证据,朕就要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韩畅悚然,面色发白。
天子如此强硬的表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国子监司业裴方远身上,厉声道:“你弹劾陆沉勾结皇子亲王有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朕现在就告诉你,陆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两年时间里,他从一个小小校尉到如今的国侯大将军,靠的不是朕的偏爱和随意提携,靠的是他在战场上一次次舍生忘死、为国拼杀!如果为大齐镇守边疆的人是你不是他,是你在广陵城陷入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是你不惧风险亲冒矢石在雷泽平原冲杀,是你在满朝公卿皆不信任的时候带兵收复河洛,朕也会赐你国侯之爵,提拔你为京军大将军!”
虽然距离较远,裴方远却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几乎令他踉跄跌倒。
李端走到御阶边缘,冷峻的眸光扫视满殿大臣,果决地说道:“朕知道,你们联手弹劾,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无非就是想用这等阵势逼迫朕屈服,让朕将陆沉赶出这座朝堂。”
“的确,史书上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让你们产生这样的幻想。毕竟如今边疆稳固,边军战力越来越强,北方的敌人似乎不必畏惧。而在京城,在这座朝堂之上,侯玉的案子也已彻底查明,仿若中外一片祥和安宁。”
“这个时候你们群起而攻之,只要朕将陆沉拿出来治罪,一切都将平息,大齐也会重新恢复到平静安稳的状态。”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朕不同意!”
“陆沉是大齐的忠臣,朕绝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说到这儿,李端微微一顿,语调陡然转厉:“谁若想要用这种手段残害忠良,朕就要你的命!”
第387章 【一步不退】
“朕要你的命!”
李端这句话杀气腾腾,端诚殿内一片肃静。
群臣无不震惊。
这位天子自登基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温和宽仁,面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格局,他既有耐心也懂得迂回,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考虑到各方的利益。
纵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他终究凭借足够的忍耐将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一点点收拢当初让渡出去的权柄。
江南世族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只不过李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同时又不会过分损害下面人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世族之间本身便存在争斗,所以这十四年来李端的温和手段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
此刻看到天子为了维护陆沉如此强硬,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艳羡和嫉妒的情绪。
陆沉心里明白,天子之所以会一改常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必须要在他还能坚持的时候解决朝堂上存在的问题,否则后继之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故此,强硬是他唯一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出于对边军军心的考量,天子也要保住陆沉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他这样的反应乃是必然之举。
然而人类终究无法完全脱离情绪的影响。
即便对这一切细节了如指掌,陆沉望着天子昂然屹立的身躯,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被人构陷继而冤死狱中的杨光远。
同样的处境,不同的结果。
陆沉脑海中浮现“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句话,他不由得轻吸一口气,神情愈发沉肃。
二十余位弹劾陆沉的朝臣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根源,在于他们手中确实没有陆沉的把柄。
陆沉这几年都在边军打拼,得益于陆家雄厚的家资以及萧望之的照拂,他既不需要走捷径谋求晋升,也不需要靠喝兵血敛财,在个人操守上同样站得稳,可谓浑身上下毫无破绽。
这些朝臣不过是仗着天子的一贯仁厚,想用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改变天子的心意,他们又怎能想到天子今天如此强势,甚至有一种为保护陆沉不惜与世为敌的魄力。
兵部尚书丁会此刻的处境极为尴尬,他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尚书级别高官,俨然便是众人的领袖。
倘若早知道天子的态度这般强硬,丁会肯定不会出头。
如今火苗已经点燃,天子和江南世族的对立彻底形成,丁会这个时候再退缩,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若只是嘲笑倒也罢了,丁会在官场上厮混这么多年,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他只担心宁潭丁家因为这件事遭到其他门阀的联合打压。
就在丁会踌躇不决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充满悲凉意味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循声望去,只见是方才他第二个批驳的御史中丞韩畅。
御史中丞位在御史大夫之下,乃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般皆设两名,大齐亦是如此。
韩畅乃是先帝朝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河洛城失陷的时候他担任湖州漳平府霍宁知县,后来因为薛南亭的举荐被召入京城为官,历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翰林院直学士和御史中丞。
其人性情耿直,与薛南亭略微有些相似,这也是他当初能得到薛南亭举荐的原因。
他出身于耕读世家,但是韩家距离那些顶尖门阀世族有些远,所以李端刚开始对他的弹劾稍感意外。
望着这位脸色泛红的御史中丞,李端漠然道:“讲来。”
韩畅深吸一口气,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凛然道:“陛下,臣弹劾山阳侯并非无中生有。两年前他初入京城,便有以下犯上之举,此谓之骄横霸道。先前他领兵攻克河洛,臣当然敬佩他的军功,可是臣还想问一句,山阳侯有没有在河洛城中大肆敛财?若有,户部和枢密院可曾收到一两银子?”
李端双眼微眯,陆沉当然不会错过在河洛城搜刮财富的机会,他也知道那笔银子去向何处。
韩畅似乎知道天子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道:“自从山阳侯入京之后,朝堂便无一日安稳!他仰仗着身后有数十万边军的支持,蛊惑陛下动摇朝廷根基,名义上是忠心为国,实则是在挑起中枢和边疆的矛盾!”
李端心中冷笑,寒声问道:“你说完了吗?”
韩畅面无惧色,朗声道:“臣人微言轻,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正如陛下先前所言,臣委实不配做这个御史中丞。既然如此,臣请陛下罢免臣的官职,允臣白身归乡!”
御史中丞虽然只是正四品,还未真正进入衣紫重臣的行列,但是依靠御史台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这个官职实际上不弱于各部侍郎。
李端定定地看着韩畅,并没有直接回复他的请辞,只是抬眼环视殿内,缓缓道:“还有没有人和他一样,想要请辞离朝?”
一片静谧。
“陛下,臣年老体衰,近来愈感精力不济,恐不能胜任职事。臣乞骸骨归乡,还请陛下允准。”
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吴恒。
李端默不作声。
当吴恒带头之后,顷刻间便有十二名官员上奏辞官。
何谓逼宫?
这便是真正的逼宫。
陆沉眉头微皱,隐隐有些担心。
朝廷终究需要官员来治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胜任各个衙门的职务,如果短时间内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对于大齐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逼迫天子。
右相薛南亭面色冷峻,他刚要迈步出班,却见天子朝自己看来,同时朝他微微摇头。
薛南亭当即明白,天子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不希望他成为百官的敌人,因为他还要承担治理朝政的重任,需要下面官员们的配合。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薛南亭此刻的心情,他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让自己保冷静。
左相李道彦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老者心里忽地轻叹一声。
李端站在御阶之上,冷眼望着殿内站着的以吴恒和韩畅为首的十四名官员,同时也注意到兵部尚书丁会不知何时悄然退回自己的位置。